「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莫回头!」

我闭上眼,刽子手高高扬起的刀闪电般落下。

再睁开眼时,我竟重生到了现代,从造办处的工匠变成了在故宫修复文物的大师。

1

我的祖父是清宫造办处做花丝镶嵌的匠人。

他兢兢业业数十年,靠他的一双巧手和一把镊子做出了数不清的珠宝钗环。

一块块金子流水似的从他的手底经过,镶珠嵌宝变成华美的首饰再送给各宫的娘娘小主。

祖父靠着花丝镶嵌这门手艺吃上皇粮,讨了媳妇,养活了一家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前半生。

谁知那一日,他为贵妃娘娘所制的花丝嵌宝金鸾冠入了皇帝的法眼。

冠上熠熠生辉的宝石衬得贵妃愈加姿容艳丽,皇帝一时高兴,金口赋诗以示褒奖:

「花丝万缕织金冠,妙手镶嵌有乾坤。」

得了皇帝赏的脸面,我的祖父一下子由一名普通的老工匠成了造办处一等一的拔尖工匠师傅。

即使变成了整个造办处最有脸面的匠人,祖父仍然坐在他的那张小桌前,十年如一日地掐丝、排线,为了做出宫内宫外的流行式样而煞费苦心。

皇帝的金口玉言并没有冲昏我祖父的头脑,却在多年后的某一天要了我们全家的命。

2

「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莫回头!」

刽子手大喊一声,手中的刀高高举起,我万念俱灰地垂下头。

正当我闭上眼做好准备赴死时,我的眼前闪过了一道寒芒。

再睁开眼时,眼前竟换了一幅景象。

喧闹的菜市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地上的砖石是我从未见过的式样。这个地方不仅一尘不染,旁边还种着各异的植物做点缀。

从我周围走过的路人皆不蓄发,身着奇装异服却都行色匆匆,但他们总会在路过我后好奇地回头打量我,目光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疑惑和探究。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和一位愿意停下来和我说话的陌生人沟通。

但我问的问题实在太傻了。

「这是什么地方?府衙在何处?」

「为何你们都不蓄发?」

「如今是哪一朝?」

这位好心人热情的嘴角慢慢耷拉下去,他利索地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的府衙,一个叫做公安局的地方。

我衣衫褴褛的样子也把接待的人吓了一跳。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们给我端来的饭菜,耳边传来窃窃私语:

「可能是流浪……」

「精神不正常……」

我填饱了肚子,道谢后向他们打听哪里有打制金银首饰的铺子招工。

不管到了哪里,手艺都是自己的。

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总要先找份工作填饱肚子再做打算。

这个自称同志的人表情很怪异地摇了摇头:

「现在卖首饰的店铺很少有手艺师傅了,都是用加工厂里的机器做出来运到店铺里卖。」

「您真会说笑,哪还有那么好的机器,能代替我家世代相传的手艺?」我比他还要震惊。

我从他们口中大致拼凑起了一些信息,例如如今已经不再有皇帝,人们的衣食住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器能做出许多首饰不再需要师傅等等。

「如果你的手艺真是祖传的,故宫博物院最近在招募修复文物的师傅,你或许可以去应聘试试。」

一番思量后,我决定去他口中的故宫看看。

虽然我极力推辞,不愿让这位素不相识的同志破费,但他还是说着什么保持市容、讲究卫生之类我听不太懂的话,硬塞给我一套衣服,又给我指明了去故宫的路。

我再三道谢后,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出了门。

3

这里处处都与我的家乡不同。

街上的男男女女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衣裤鞋帽,我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总有一种尴尬的不适感。

男人们都留着短发,女人的长发被做成各种各样的发型。

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我身边。他们好奇地偷偷打量我的长辫子,有人用一个方形的东西对准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偶尔压抑不住的嗤笑声中飘来只言片语:

「大清早亡了,哈哈哈哈……」

「新中国成立没人通知他吗?」

来不及为我格格不入的辫子感到耻辱,他们说的话让我不知所措。

清朝已经灭亡了吗?

皇帝老儿活该亡国,毕竟他抬抬手就要了我全家人的命。

但它没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

我应该往何处去呢?

我暂时忘记心中的千百种念头,靠着问路摸索着到了故宫。

熟悉的建筑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双膝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这不是皇宫吗?

来来往往的人群顺着宽阔的街道走入午门,我也颤颤巍巍地跟着人流进了故宫。

我自小就在家和造办处之间跑来跑去,顺着角门去给父亲和祖父送饭、传话、取东西。这午门与皇宫又岂是人人都可以进的。

看来大清是真的亡了……

我的心中不知从何涌现出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原来生杀予夺的皇帝也有倒台的一天。

我不知去哪能应聘所谓文物修复的差事,故宫太大了,许多的宫殿内挤满了人,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二十几个春秋,却只见过它的一角。

4

一名工作人员听我说想要应聘文物修复工匠,带我去了一间偏僻的院子。

一位师傅起身接待我。

「应聘文物修复的是吧,你想参加哪一组?金属、石质、油画、纺织品的修复师我们都很缺。」

我支支吾吾地开口:「我很会做花丝镶嵌。」

师傅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哦,有做金器的手艺?不光是金银器,懂得修复青铜器、古钱币之类也可以。」

「不要紧张嘛,我们如今很缺人,只要你拿出点真本事来,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我点点头:「我家祖上是养心殿造办处制金器的匠人,尤擅花丝镶嵌。也能做些修缮古玩,烧蓝之类的活计。」

「口说无凭,你可曾有什么作品?曾经修复过什么器物?」

「这个不少,诸如累丝嵌宝双龙项圈、双凤寿纹华胜之类数不胜数,再有些点翠嵌宝的钿子、抹额我也都会做。」

「除此之外还会些烧蓝,偶尔会做些护甲、步摇之类的小玩意儿……」

我努力地回忆着曾经的那些手艺,极力想要得到这份差事。在这个未知的世界,留在故宫做工匠似乎是我最好的选择。

师傅看我的眼神已经变得怪异起来,他面色古怪地打断了我的话:

「小兄弟,你要做这些金银珠宝想必需要很多钱,这经费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时语塞。

「……祖传手艺,自然家中有些积蓄。」

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说我是在刑场上穿越来的。

「可否请您拿出一件让我细观?」

「……我今天出门急。」

「有劳您明天再来一趟?」

「我家并不在这里,远在千里之外。」

我冷汗直冒,惴惴不安地低着头,撒着拙劣的谎地试图把这事敷衍过去。

师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起身向里间走去:

「这样,我听你刚才所言不像是不学无术的骗子,而你又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你的本事。这是我刚开始修复的累丝嵌珠五凰钿,若是你能说出它的技法有何精妙之处,我就考虑让你留下来。」

5

工作室桌子的中央摆放着一顶黑乎乎的钿子。

钿子上细密的金丝和宝石流苏歪七扭八地堆叠缠绕在一起,即使它已经蒙上了一层黑乎乎的污垢也难掩曾经的华美。

我细细打量着,这确实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

钿子上嵌有繁复的钿花,外饰点翠。后部亦有几串流苏垂饰。此物至少用珍珠几百颗,各色宝石一二百块。

前部缀五只镂丝金凤,上嵌珍珠、宝石,凤口衔珍珠。

金凤下排还缀着 9 只金翟,形体较小,口中衔着珍珠、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红蓝宝石等贯串的流苏。

即使它脏兮兮的外表掩盖了太多设计纹样的细节,凭着这五只金凤我也能断定,这是皇后所用之物。

五凤九翟,这是专属于皇后的钿子,且此物较奢华,应当是皇后出席重要活动或举办宴会时所用。

我稍加思索,便说出了其中的关窍。

「此物要随着工匠打造时的顺序逐个将流苏摘掉,再将金翟与金凤分开,分批分次用药水洗掉污垢后再重新组合。」

「但难处在于这种钿子是为皇后所制,自然要让最好的工匠来打造,而他的工艺太过精妙,几乎找不到当时他制作的痕迹,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

师傅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既然找到了问题,有何高见?」

我沉吟片刻。

「拿工具来。」

师傅从柜子里拿出工具箱,自己戴上了一副手套。

「既然是考核,为什么不让我来操作?」

「这钿子珍贵非常,而你不是我们正式的文物修复师,让你来操作不合规矩,你只需要指导即可。」

6

我指导着师傅取下了钿子口沿上包着的黑色缎条,小心地拆掉头围处缀着的黑色丝线,露出钿胎。

「将它翻过来,让我看看左起第一只金凤的眼睛。」

师傅依言将钿子换了个角度。

我紧紧盯着金凤,果真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你看这只金凤的左眼与其他凤凰有什么不同?」

师傅细细端详,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金凤的眼珠旁一道月牙形的印记上。

「你是说这道印记与众不同?这枚月牙印起势干净利落,弧度饱满圆润,的确不是随手刻画上的纹路,可有什么说法?」

「康熙年间一名顶尖工匠名叫左杰,这是他的独家印记。他与妻子伉俪情深,而他妻子闺名中又带一『月』字,所以凡是他所经手的得意之作,必于隐蔽处刻一月牙。」

如我所料,事情变得简单起来了。

「看见凤口衔的那枚珍珠了吗?把它拽出来。这珍珠后有一段金线充当金凤的舌头。」

师傅虽然满腹疑惑,还是如我所言将镊子探了进去,竟真的找到了一段金线。

「奇怪,我干这行干了半辈子,从未听说过哪名工匠会给凤凰做凤舌的。」

他试探着用力说:「小伙子,你说这话应当是有把握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董,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放心。」

师傅用力一拉,一段长长的金线被抽了出来,上面并无一点污垢,仍然是金灿灿的。

被抽掉了其中支撑的骨架,整件钿子一下子就散了架,堆叠的部件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桌子上。

「老天爷,这钿子除了通过焊药连接,竟还有这种连接技法!这工匠的手艺真是登峰造极,你刚刚说他叫什么?」

一瞬间,师傅看我的眼神变得格外炙热。

「我回去要好好查查典籍,如此顶尖的工匠绝不可能仅有这一件作品。小伙子,你刚刚说的那些事都是从哪里得知的?你那可有古籍记载?我修了许多文物,竟从没发现如此精巧的工艺,真称得上是巧夺天工。」

我抱歉地笑笑:「您也知道,手艺这种东西最讲代代相传,我也是从家父口中听说过这些传闻,所以才略知一二。」

他要是听说过才有鬼,一个工匠最压箱底的绝技怎会外传。不少工匠到老了没有徒弟接班,宁愿直接将秘诀带进土里也绝不会平白告诉外人。

至于我?我是他干孙。

独门手艺绝不外传,本人例外。

7

师傅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有些手艺在身上。」

我顺利通过了面试,成功成为了一名在故宫修文物的工匠。

真是个不错的活计,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一笔薪水。

我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生活,也适应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

世界上不再有皇上,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我不再需要对统治者跪拜叩头,也无需担忧做出一件不符合皇上心意的作品就旦夕间人头落地。

一天,文物修复中心的主任召集我们开会。

京郊最近在修地铁,工程队挖出了一个庞大的墓室,引起了上面的重视。

考古队领命去做抢救性发掘,却在墓墙上发现了几个盗洞。

这墓室历经多年,贸然进入可能破坏墓室结构,可工程队那边又催着工期。

正在考古队挠头的时候,他们在盗洞周围较浅的土层里发现了几支盗墓贼匆忙离开时遗落的金簪。

考古队一边研究如何进入墓室进行发掘,一边将这几支簪子送往故宫博物院,希望能通过它们来推测墓室的朝代。

「都来看看,考古队那边说这次是一个大工程,他们那边正快马加鞭地研究保护方案,文物断代这边就交给咱们了。」

金簪先是递到了几名老前辈的手里,几名老师傅细细端详了一遍并无什么收获。

「这金簪用的工艺既然是花丝,就一定是明清的物件。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太多。」

「金器本就极难断代,更别提这只是几枚簪子,虽然纹样较为新颖,摆在一起又能看出什么?」

「明代金器虽然也有向繁多华丽的风格转变的趋势,但仍然较为平实古朴。这簪子造型工整华丽,细腻精工,我觉得可以认定为清朝的文物。」

几位师傅三言两语地交流着,我凑上前小声地开口道:

「几位师傅无需再猜了,这是顺治年间的物件,具体年份大约在顺治十年前后。」

几位师傅看看我,又看看金簪:

「既然小周有了想法,不妨详细说说。」

「这金器断代不比其他古董,难度高得很,你刚来咱们这不久,即使有疏漏大家也不会怪你。」

「我早就听老赵说小周知道不少奇闻秘史,当时他面试完你可是跟我夸了好久呢。今天拿出点本事来,让我也听听。」

师傅们鼓励地看着我,我的心里骤然一暖。

「这簪子的纹样并不是我们熟知的八宝纹和如意纹,它的名字是木叶纹。如果大家曾经阅读过古籍,也许会找到关于它的只言片语。」

「顺治帝有一名妃子叶氏,她的家族在京中盘根错节,在朝中也有族人担任要职,还经营着全京城最有名的首饰铺——攒珠阁。」

「这攒珠阁是叶家敛财的不二法门,背靠着叶家的势力,专门经营名贵首饰、稀世珍宝,甚至有些好东西连宫里都要逊色三分。」

「叶氏在家时见过不少好东西,长了见识和眼界。入宫的时日长了难免无聊,便经常自己学着设计一些新鲜的纹样和图纸,送出宫去,让家里人打造出成品首饰再捎进宫,以此炫耀自己的装扮华丽,与其他妃子不同。」

「这竟是攒珠阁的手艺,怪不得如此精美!」

李师傅端详着簪子,频频点头。

「这纹样即是出自她手。她的族人仿照着做了一批首饰,一经推出便风靡京城,狠狠赚了一大笔。」

「叶家赚了一大笔银子,便拿出了阁中珍藏的各色宝石和珠玉打造了一套华美非常的首饰捎进宫中以示褒奖。」

「叶氏更是春风得意,戴着招摇过市以显示自己的华美。殊不知这套首饰中镶嵌的宝石与南珠的品质世间少有,甚至超过了皇后所用的东珠。」

「皇后本就嫌她招摇,抓住这个僭越的把柄还牵出了她与宫外娘家暗中往来的事,直接治了她的罪发落到冷宫。」

「这事一出,人们都认为这木叶不吉利。而金银之物式样过时了,出一些工费便可以让工匠重新打制,所以这种纹样的首饰几乎都被改了款,即使偶然出现人们也不认得它的名字。」

主任赞许地点点头:

「没想到还有这种渊源,我头一次听说。」

「小陈,虽然你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口口相传的秘史毕竟不能作为给考古院那边的断代依据。你和老李这几天找时间查找一下古籍,力求找到史料佐证结论。」

我和李师傅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熬了好几个通宵,终于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找到了关于攒珠阁与木叶纹的只言片语。

即使只是寥寥数语,也足以证明这支金簪的来历。

我们整理出一份报告送往考古队那边,算是完美地完成了这个项目。

8

在故宫的日子流水一样过去,不过是在现代生活了几年,我再想起前世的生活竟然有些恍惚。

自从来到现代世界,我的生活质量得到了一次飞跃。

按下开关,屋子就能亮起来,点点手机就能跟朋友取得联系。

我这个穿越者既没有任务在身,又无处报仇,每天只是在工作室修修文物,整理古籍,生活虽然平淡,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隔壁组的同事郑姐拎着一只精致的手包放到我面前:

「小陈,你的见识在咱们院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你来帮我看看,这花纹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拿起包,细细观察着上面的纹样:

「普通的宝花十字纹,你如果是指古代花纹的话,它最流行的时间应当是唐宋时期,那可有几百年来头了。但这式样过于简洁,应当是经过了现代审美的修改。」

「果然如此!你还知道什么更细致的来历吗?有没有佐证的史料之类的东西让我看看?网上都说这花样是抄袭我们的文物呢。」

郑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掏出手机:

「你看看,这包可是我前不久花了几万块买的经典老花款,今天的热搜居然说这花纹是抄袭的我们中国的文物!」

我吓了一跳:「几万块?就它?」

我横看竖看,这包的式样平平无奇,料子也仅仅称得上是不错的牛皮。

虽然看起来算得上挺括有型,但让我花几个月的工资去买是绝不可能的。

「我特意去香港的 IV 专柜买的,这可是奢侈品牌,真的就卖这个价。」

郑姐义愤填膺地敲桌子。

「气死我了,现在有网友扒出来这个牌子抄袭的是咱们古董上的花纹,它们非但不承认,还说设计灵感来自高丽国!」

「你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我熬几个通宵也要把它找出来狠狠打他们的脸!」

我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古代首饰纹样大全》。

「找相似的倒是容易,这宝相图多得很,想必他们口中的设计灵感来源就是他们抄高丽,高丽抄我们。但要找极其相同的怕是难度不小。」

我和郑姐找了一下午,宝相图多的是,但我们最多也只能找到相似度六七成的图案。

我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不行了,今天先下班吧。」

我回家躺在床上,心里还惦记着这事。

IV 的一个包卖多少钱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们盗取我国的图案还死不承认真是令人窝火。

那图案分明就是康熙十年前后流行的式样,只不过宝相图的纹样多种多样,工匠们也不断推陈出新设计出更多精妙的花纹,所以才难以寻找。

第二天,我和郑姐坐在浩如烟海的古籍堆里翻了一本又一本书,终于发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这图案很可能是高丽国派工匠来交流学艺时带回邻国的。

据一本史料记载,康熙年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周边小国经常会派一些学者、工匠出使我国,学习我国的历法、律例等制度带回国以推动国内制度改革。

工匠则会学习我国流行的文化艺术和手工艺,效仿我国流行的各种花样、纹饰和风俗习惯。

而这种花纹在最为流行的那几年,高丽国正好有一支庞大的使节队伍来访我国并受到了康熙帝的接见。

如果能找到那时的相关文物或者史料记载,就足以证明 IV 在抄袭。

9

我找到了新的方向,马上向主任申请了进入故宫藏宝库的权限。

可惜我和几位师傅在偌大的仓库里找了七八日,却没有一点收获。

故宫的藏宝库太大了,展出的文物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缺了角的瓷器,朽烂的丝织品,泛黄缺页的古籍……许多未来得及修复的各类文物简单地分类后就随意摆放在仓库中。

「咱们几个在这干了一辈子,也没搞完这项大工程的十分之一。」

「嗨,光靠咱们这几十个人还想把这仓库里的东西都修复完?那不是精卫填海吗?」

几位老师傅弯下腰,在文物堆里挑挑拣拣。

「小陈啊,你要是运气差,在这找个两年都找不着你想要的东西。」

我闻言放下手中的布帛,苦笑着点点头。

师傅说得一点都没错。

故宫的文物浩如烟海,很多文物都是草草记录了一些基本特征就归册记档,并没有完整资料,更别提详细的年份了。

这几天过去,网络上也闹出了不小的抵制风波,IV 品牌不仅不承认,还顺势推出了各种新款,想要蹭一波黑红的热度。

有国外的留学生身穿汉服在 IV 店铺门前游行抗议,甚至遭到了保安的暴力驱逐。

一时间,抵制 IV,坚守民族文化的话题度居高不下。

郑姐又气又不甘心,也放下手中的修复工作,跟我一起在仓库里翻检了好几天,仍然一无所获。

「就算真有这东西,咱们也得把这库房翻遍了。更何况咱们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真是累得慌。」

郑姐一屁股坐在一块落满灰尘的空地上。

「再找三天,三天之内找不到我们就只能放弃了。」

我不断地查看着一件又一件文物。

我和郑姐手上还有修复其他文物的任务,为了这件事耗费太长时间难免会拖慢整个组的进度。

「高丽真讨厌,要是我能穿越到康熙身上我马上就下令把这帮学人精都撵走。」

我灵光一闪,倒抽了一口冷气。

康熙十年时,那不是我祖父刚刚进入造办处的时候吗?

如果当时高丽的使节真的被皇帝接见还允许他们学习工艺,一定是让他们在宫中的造办处学习,祖父的笔记上应该会有相关记载。

我祖父有一本笔记,上面记载了关于花丝镶嵌的一系列独门绝技和心得,凝聚了他毕生的心血。

当时我还小,经常缠着祖父陪我玩。

可他的一天除了在造办处工作,回家还总要在书桌前点一盏灯,一笔一笔在桌子前写下密密麻麻的小字,能陪我做游戏的时间少之又少。

后来我长大了,也识字了,却再也没见祖父写过。

有一次我与父亲喝酒,偶然间提起这件事,父亲叹了口气:

「你祖父唯有我这一个儿子,我膝下又唯有你这一根独苗。你小时候淘气得很,你祖父担心你不会接我俩的班,便想效仿郎中把毕生的见闻和绝学都写在书里记载下来,而不至于失传。」

「但如果他将这些独家绝学都慷慨地让别人学走,我和你又如何谋生呢?恰好当时送走了你祖祖父,你祖父悲痛不已,就把这笔记放进墓中,随着你祖祖父一起埋葬了。」

10

辗转反侧了几天。

挖自己祖先的坟这件事对我来说还是太过大逆不道了。

我决定先去记忆中那个地方看看,几百年的时光过去,不知道祖祖父的坟墓是否还在。

我对着地图详细地研究了一番后,在一个工作日的早上踏着晨雾来到了东灵山。

当年这东灵山只是京郊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并无多少人在意。如今已经被开发成风景区了。

我沿着修建好的登山步道走了一段,七拐八拐绕过了景区已经规划好的路线,来到了山的北坡。

我在葱郁的树林里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记忆中那个地方。

在两座山峰的拱卫之间有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上耸立着几个小土包。

当年负责选址的长辈煞费苦心选择了这个地方,看中的便是这周围有起伏的群山夹拱。这样的墓地是发科甲之地,能保佑后代子孙读书做官。

谁知还没过几百年,我们祖孙便被问斩于菜市口。

山中偏远,寻常不会有人经过,自然也不会有盗墓贼来打这荒郊孤坟的主意。

我整理出一块空地,烧了自己带来的纸钱,又磕了三个响头。

「祖宗在上,孩儿如今身在异世,遇到了难题,非这本笔记不可解我之困,希望各位祖宗勿怪。」

11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主任端着茶杯瞪大了眼睛。

「就为了这事,你就要我们去挖你家的祖坟?你知不知道地下文物都归国家所有,这么做是违法的?」

「当然,否则我怎么会打报告请您帮我联系考古队伍,要不是怕犯法我就自己动手了。」

「如果真按你所言,这墓确实对我们的考古研究工作有一定价值。但你领着人去挖自己家的祖坟,你也不怕报应?」

「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

「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方法了。拿到我祖父的笔记不仅能证实宝相图的纹样是高丽抄袭来的,更能系统研究花丝镶嵌的技艺使我祖父的心血不至于失传,想来他也不会怪我。」

我无奈地耸耸肩。

祖父当然怪不了我,当年我们祖孙俩在菜市口被问斩,他又不在这坟里。

考古队一般是不会进行主动发掘的,像我这样打报告申请考古队来发掘祖坟的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经过了漫长的研究审议,我的报告被各级领导层层审核批复后终于一致通过。

经过我的辨认,考古队发掘了祖祖父的坟墓。

从中取出的随葬品除了祖祖父的笔记,还有几件瓷器和祖祖父亲手所制的银器,所有出土的文物都上交给故宫博物院保管。

祖祖父的笔记经过简单的保护和扫描处理后整理成了一份文档。

这厚厚的一沓笔记里不仅有祖祖父平生的各种见闻,还有各种我还没来得及学会的家传秘籍,填补了关于花丝镶嵌技艺研究的一大块空白。

李师傅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打印稿,哗啦啦地翻着:

「你小子还真有些好东西!替我谢谢你祖祖父!」

所幸,我真的在祖祖父的笔记中找到了关于顺治年间高丽工匠的记载,笔记的内容不仅与史料中记载的时间吻合,还补充了一些高丽工匠对我国工艺图样的看法和改良图,数百张图样中,与 IV 花纹达到高度相似的至少有十几张。

郑姐拍拍我的肩。

「你小子,有坟你是真挖啊。」

我点点头,继续整理手上的资料。

搞笑,我当然不怕,要不是我穿越了,我现在也在那里埋着呢。

12

我把整理好的资料撰写成一篇长文,系统地探讨了我国古代文化对高丽国的影响,并在其中附上了祖父笔记中记载的资料图片。

郑姐迅速地从中摘取了 IV 图样的照片,投稿了一堆营销号。

营销号闻着味马上整理出了几个月前 IV 官方的发言和我的文章做了对比图,立刻炒起了一大波热度在各个平台疯狂倒油。

「IV 老花抄袭实锤!」

「高丽国光明正大的小偷!」

「IV 嘴硬!」

一天里热搜不断。

IV 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出来道歉,被网友狠狠嘲讽了一波。

不仅各路段子博主纷纷拍起了视频嘲讽小偷品牌,一些热心网友还特意追到了外网,把抄袭的证据图发得满天飞,狠狠地宣传了一波我国和高丽国谁是爹谁是儿的历史渊源,IV 和高丽国的脸都被打肿了。

而我的文章因为这波热度被国内各大博物馆的官方注意到,纷纷在官媒转载点赞,甚至还有媒体找到我进行专访。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我的本意只是想让大家明白,相比于某些奢侈品铺天盖地的营销,虚高的品牌溢价和毫无事实根据与内涵的故事打造出的品牌格调,我们国家历经无数岁月留下的传承技艺更值得被称为奢侈品。

「人应该站在传统上,内心才会深刻。」

13

我的研究引起了波动,后有几个珠宝品牌察觉到了商机,更想趁着这波舆论声势,吃一笔文化传承的红利。品牌方主动联系到了故宫,请求推出一些联名珠宝,在现代设计中增添古典元素,为品牌吸引更多关注。

珠宝品牌财大气粗,主任欣然答应,并成功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设计费定金。

「小陈啊,这项任务就交给你了,你把手头的任务做完就跟她们的设计师对接一下。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联名,务必展示出我们的设计品位。」

主任笑眯眯地给我安排了任务,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国家每年拨给我们的经费也是有限的,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又能多购置些工具和设施,也能再招募几名工匠了。

我也很久没有自己设计过首饰了,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研究起来。

「陈先生,我承认您是古典纹样方面的专家,但您也应该明白,这根本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

品牌方的设计师伸出他纤长的哥特风美甲哒哒地戳着我带来的纹样设计图,小扇子般的睫毛上下飞舞。

「我们品牌面向的都是高净值客户,不考虑他们的需求,您设计出的东西根本触及不到我们的用户市场!」

我皱了皱眉:「那请朱先生告诉我,贵品牌所面向的用户群体喜欢什么?」

「俗!简直俗不可耐!」

他啪地一声把手中的冰美式放在桌子上,拧起眉头凑近我:

「首先,你这些黄金土得要命,现在哪个有钱人还戴黄金?」

「你所运用的这些古典元素跟我们的品牌调性也根本毫不相关。」

跟古董打多了交道,自己也成了老古董了?

「你这种设计稿做出来,买账的人只有我太奶。」

我看了看我费尽心思最终选定的芍药璎珞花边,美艳的芍药花与婉转的金叶彼此缠绕交织,旁边饰以各式细密花纹。

再看看对面这个张牙舞爪的时尚卷毛,怎么看我们都不像一路人。

「我看过你们那些满镶的首饰,不过是水晶和碎钻,综合下来的成本还不如黄金来得贵,真有那么多人买账?」

「当然,我们可不是那些一个金豆都要上称的金店,我们卖的这叫品牌溢价,买的就是设计感。」

这个姓朱的卷毛洋洋得意地把我的稿子丢在桌子上,抓起 LV 的新款包起身往外走。

「总监说了,下周三交稿,你自己看着办。」

14

我继续描花样,看文献,拉花丝。

到了交稿那天,我把一沓设计稿放在品牌方的总监面前,无视卷毛乱飞的白眼,施施然坐了下来。

「陈先生,我知道您家学渊源深厚,在古典首饰方面是一等一的行家。」

「但恕我直言,您的设计似乎并没有考虑到我们的品牌调性和理念。」

要么说人家是总监,同样的话在他的嘴里说出来和在卷毛嘴里真是两种感受。

「看来故宫也不怎么想要这笔设计费嘛。」

「我早就告诉过陈先生了,你不懂时尚。」

卷毛得意地用长长的甲片拈起我的稿子。

「既然我说的话陈先生不相信,只能有劳我们总监亲自和你说了。」

我淡淡地斜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一枚造型古朴的木盒。

「依我看,没有质感支撑的设计未免太过单薄。」

而没有眼光的设计师,则显得浅薄了。」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依样打造的金錾芍药纹嵌宝戒指。

我赶工打造出的这枚戒指并非全盘依照古典花纹而行。

金子经过了现代工艺的提纯,比我所见的古董戒指更闪耀夺目。

而其上錾刻的芍药璎珞纹样更显雍容。

镶嵌的宝石我别出心裁地选择了欧泊,精巧的宝石折射出的五彩光芒与金子相得益彰。

欧泊作为近年来进入人们视野的宝石,很好地中和了纹样的古朴,给这件作品增添了新的元素。

会议室鸦雀无声,总监接过戒指,屏住呼吸端详了一阵,眼神里闪烁着惊艳和犹疑。

「公众不是没有文化追求,而是需要更好的表达方式,让更多的文物说话。」

我坐直身子,微笑着观赏着卷毛设计师仿佛吃了屎的表情。

「相信您明白,贵司跟我们联名的意义是希望我们的文化元素为品牌赋能,以崭新的设计元素为品牌带来新的活力。」

「但您也应该知道,与如今时尚界所推崇的流行和设计感相比,古典纹样更注重经典与重工。」

「普通的钛钢和铂金,怎么能展现古董首饰厚重的美呢?」

「更何况如今 IV 正在这一点上栽了大跟头,现在推出这样的联名款正是抢占市场,讨好消费者的最佳时机。

「如果不是为了吃这一波红利,贵品牌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们合作呢?」

总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确实对您的设计理念有不理解的地方。

「我会再组织一次内部会议,您的设计稿和成品容我们再观摩几天再和您细聊。」

我点点头,从容地背起印着超大故宫 logo 的帆布包。

「悉听尊便,另外,如果贵司最终决定采用我的设计,请换一名设计师来和我合作。」

「我的确不懂前沿时尚,但我至少懂得尊重。」

卷毛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稍显慌张地站起身。我却早已迈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15

品牌方那边再没有什么异议,新换的设计师专业又温和。

「既然陈先生这边也认可我们的方案,我们就要交付生产部门了,期待我们的合作取得圆满成功。」

产品一经推出后,马上掀起了一阵国风潮流。

有 IV 的先例在前,品牌方的这次联名显然在迎合消费者的喜好。

加上故宫这个大 IP 的加持,我设计的戒指一经发售便被一扫而空。

「这次联名让传统获得了崭新的表现形式。」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

品牌方下了大手笔做营销,一时间国风首饰风头无两。

不仅这次的联名款大卖特卖,故宫的首饰特展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不少官方媒体也闻风而来,对故宫做出的跨界新尝试纷纷赞赏有加。

主任看着辛苦筹办的首饰展馆内人满为患,嘴巴要咧到天上去。

拿到这笔设计费的尾款,故宫又能再多购进几件新设备,招几位修复师了。

16

有了先例在前,又有不少珠宝品牌向故宫伸出了橄榄枝。

我手头的修复工作刚完成,主任毫不犹豫地把我派到了新的战场。

「你小子在这方面造诣深厚,就安心研究你祖父的笔记,好好把花丝镶嵌研究明白了再去跟这些品牌方的设计师交流交流。」

主任眉飞色舞地给我推送微信名片。

「赚到了这笔设计费,咱们又能多添两个恒湿柜,那一摞古经书可就有地方放了。」

带薪学习,还有这种好事?

我乐得清闲,忙答应下来,一头钻进祖父的笔记里。

三代单传的手艺,可别在我这儿断了。

17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安然地由命运带上了这条既定的道路。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

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运中。

我做着和祖父当年一样的工作,在工位的小桌前一呆就是一天。

掐丝,堆垒,镶嵌……

一件件珠宝钗环从我的手下流水般过,在主持设计过无数珠宝后,我终于成为了珠宝圈中名气斐然的设计师。

只不过它们的简介中从不会留下我的名字,只会留下一枚故宫专属的印记。

我仍然是故宫的修复师,仰赖它赋予我的名气,业余时间给珠宝品牌画画设计稿,就足以让我在微薄的工资之外攒下一笔不菲的存款。

我应友人之邀出席了一场拍卖会,其中不乏真正的高定珠宝,也有不少稀奇的字画古玩。

看着这些东西我却总觉得兴致缺缺,有的是今生一直在打交道的作品,有的是前世在宫中造办处看惯了的玩意儿。

直到拍卖会即将落幕,拍卖物是一顶镶宝石的金冠。

等到我看清了屏幕上的金冠,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花丝嵌宝的金鸾冠,制于清朝,其上饰有红宝石五十二块,蓝宝石二十七块,绿松石、玛瑙,各色水晶数十枚,并使用大量金珠、象牙等点缀其中。」

拍卖师的声音适时响起:

「起拍价 100 万。」

无疑这是一件稀世奇珍,竞拍者如过江之鲫。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微微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无奈现场加价太凶,加上拍卖师精妙绝伦的节奏把控和情绪渲染,这顶花丝嵌宝的金鸾冠一下子身价倍增。

我不顾朋友的劝阻,几乎倾尽家财才终于拍下了这顶金冠。

18

走完拍卖行繁复的手续,我带着它回到了故宫。

我珍而重之地从箱中取出金冠,几乎要落下泪来。

将它翻过面,我仔细地一寸一寸细细看过去,终于在内壁上发现了一枚椭圆形的指纹。

强忍住内心的激动,我强行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双手将金鸾冠平稳地放在工作台上。

这就是当年我的祖父倾尽毕生心血所打造的人生得意之作了。

李师傅听说我在拍卖会上手笔阔绰,拍得了一件顶顶好的凤冠,早就和几位师傅一同往工作室来,想要一饱眼福。

一进屋,便看见我这副涕泪横流,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家都吓了一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叹于金冠之华美繁复的同时手忙脚乱地安慰我。

我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

「各位师傅可还记得我祖父笔记后提到的花丝镶嵌不传之秘?」

「家传秘法,尽在于此了。」

几位师傅都悚然一惊。

「这竟是你祖父的手笔?难怪你如此激动。」

「是,这是他老人家生前遗作。」

「毕生心血技艺,皆在此冠。」

19

当年造办处接了贵妃娘娘的懿旨,要一顶举世无双的金鸾冠来为贵妃娘娘庆贺生辰。

随之而来的还有满满两盒成色极好的红蓝宝石和各色珠玉。

这项艰巨的任务最终交给了我祖父。

骤然接此重任,祖父几乎是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地在他的小桌前熬了日日夜夜。

宫中皇后势微,贵妃盛宠。

贵妃娘娘母家兄弟又刚立了大功,宫中隐隐流传着各样的风言风语。

贵妃娘娘又一力追求奢华,祖父不敢不全力以赴。

他拿出了毕生的本领,终于赶上了数月的工期,将这顶花丝嵌宝的金鸾冠献给了贵妃娘娘。

祖父深知这次所制的金冠集尽他毕生所学,是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而造办处所出的器物只能錾刻宫内专属的印记,便在金冠内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刻上了一枚自己的椭圆形指纹印记以做纪念。

那一日贵妃娘娘面圣,金鸾冠上璀璨的珠玉在日光下无比夺目,衬得贵妃娘娘的面容愈发尊贵雍容,皇帝亦为之倾倒。

不仅赐了贵妃娘娘许多珍贵的华服首饰,更金口赐诗以示褒奖:

「花丝万缕织金冠,妙手镶嵌有乾坤。」

祖父一下子就成了造办处最有脸面的匠人,想要拜师巴结的人络绎不绝。

可祖父为人本分老实,如今骤然有了名气深感不安,回绝了所有人,依旧日复一日地干着他的老活计。

直到那一日,宫中传来一道圣旨,要了我们全家的命。

来传旨的太监称祖父谋害贵妃娘娘,秋后满门抄斩于菜市口。

我们一家被下了诏狱,微薄的家产也都尽数充公。

祖父在狱中不断鸣冤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拿出了最后一点银钱拜托狱卒去打听这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

问斩前夜,我们终于得到了消息。

竟是因为这顶花丝嵌宝金鸾冠上所镶嵌的部分红宝石,被人偷偷换成了能使女子小产不孕的红麝香珠。

行事之人做得隐秘,只留下冠上几枚最显眼的红宝石,将侧面不引人注目的宝石卸下再镶嵌上红麝香珠。

这两种东西本就极其相似,除了红麝香珠有淡淡的香味之外几乎毫无差别。

而贵妃素爱用香,这微弱的香味很容易就被遮掩了过去。

直到那一日贵妃骤然小产,费了好大的功夫将满宫细细搜查了一遍,才终于发现了这顶金冠的问题。

行事之人无从查证,祖父便成了无辜的替罪羊好让皇帝给贵妃出一口恶气。

李师傅皱着眉头,突然发问。

「如此说来,你祖上竟是给皇后背了黑锅?」

我慢慢摇了摇头。

「皇后当时被贵妃的气焰压制,自身难保,她哪里有这份能耐。」

那幕后之人根本就是皇上。

如果不是皇上首肯,谁能对贵妃的凤冠动手脚?

如果不是皇上称赞,她又怎么会日日戴着金冠招摇?

贵妃的母家兄弟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皇上怎会让他的妹妹生下拥有皇家血脉的孩子。

倘若将来贵妃的母家扶持幼子,岂非外戚专权,祸乱朝纲?

于是,皇上一碗安胎药送走了贵妃的孩子,却又寻了如此隐秘的法子来嫁祸给一个无知无罪的工匠。

而我的一家,就变成了这桩宫廷秘闻里最不起眼也最无辜的牺牲品。

「那你怎么还活着?你家先人都死绝了?」

王师傅瞪大了眼睛,缓缓捋着自己的白胡子。

「我早早被过继给无子的远房亲戚家了,这些都是听老一辈说的。」

我忙扯了个拙劣的谎,试图圆过去。

20

这顶花丝嵌宝金鸾冠被我们组的各位师傅挨个观摩研究之后,被我无偿捐给了故宫。

为了它我又去画了几张设计图,给它赚了个专用的恒温恒湿展示柜回来。

主任拍着我的肩膀大力褒奖。

「小陈啊,你的觉悟真是太高了,这么贵重的古董也愿意上交给组织。」

我笑笑,继续干着手上的工作。

这封建社会的金冠,还是应该沐浴一下社会主义的光芒。

时移世易,唯有金石不变。

或许不变的还有这些匠人的一颗真心。

在衰落遗失的边缘坚守,在快捷功利的繁荣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