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黄莲,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女人。
我爹把我嫁给了一个哑巴。
道理你们都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1
我爹会做出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
有暴力倾向这个说法其实已经把我过度美化了,我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那种,一天不杀人就手痒,实在不行杀鸡也行。
正巧,那个哑巴家里养了好多鸡。
我爹苦口婆心地劝我:「儿啊,咱们别干脏活了,以你的刀法,杀鸡不跟玩似的吗?开个烤鸡店还愁以后赚不到银子?你和他好好过日子,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杀鸡来你卖钱,多幸福啊?」
我斜着眼问我爹这样幸福在哪里?
我爹踌躇了半天,带着点娇羞地推了我一把:「死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半夜偷偷跑去看他,就阿威那小模样长的,十里八乡挑不出第二个来!他要不是个哑巴,还能轮得上你染指啊?」
我爹在遣词造句方面,一向是个人才。
阿威,就是我的哑巴夫婿。他的全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晓得他是哪里人。
三年前,他和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一起出现在乔镇。
去河边浣衣的大婶最先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他,然后整个镇上的百姓都被招来了,没别的,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我当时听说来了个俊俏小伙子,连杀人的刀都来不及擦,披了件外套遮住夜行衣就去凑热闹,到的时候已经有一排姑娘捂着红彤彤的脸从手指缝里偷看了,有几个看样子都恨不得直接晕倒。
乔镇里的小伙子,有铁匠那种肌肉型的,有猎户那种敏捷型的,还有屠夫那种憨憨型的。
就是没有一个长得跟阿威似的,让人看一眼就头晕。
我还记得那天,我拨开人群朝里望去,便看见一个满身血痕的清俊男子背靠河边的巨石,正在仔细端详自己手臂上的伤痕。
明明周围挤满了人,他却丝毫不在意那些人直直的目光。
他的眉眼在朦胧晨雾中,如远山含黛,让人分不清是梦是幻。只消他掀起眼皮看你一眼,你就会心跳加速,想要沉醉梦中不愿醒来。
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是个哑巴。
有人问他姓甚名谁,他张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半天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威——」的音儿。
当时他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喉咙,眼中划过一丝惊讶,接着又归于沉静。
乡亲们问他话,他皆是摇头,便叫人没了头绪,想要帮忙也不知从何帮起。
后来我们乔镇的镇长做主,把镇西一间没人住的小宅给了他,又自掏腰包给他置办了些家居用品,找人来给他看伤。
镇长是个很抠门的人,他对那个男子的特别让众人很不解,我爹这个八卦精还为此特地去问了镇长。
镇长信心满满地表示,在话本里头,这样的男子都是流落在外的王公贵族,再不济也是个富家公子,他现在就只等公子的家人找上门来,拿着金银珠宝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了。
我爹一听,悔得肠子都青了,当晚做了条擀面杖让我给公子送去,说是不能让镇长一个人把便宜给占了,还嘱咐我一定要告诉公子,这杖是他乔老三亲手砍了自己闺女的床腿做的,其心天地可表。
我可去他的。
要送送四根啊,不然我晚上睡觉怎么保持平衡?
总之呢,在各方势力的算盘之下,那男子便在乔镇住下了。
因他只能说出「威」字来,于是大家便喊他阿威。
阿威在乔镇住了三年,这三年也是镇长发财梦渐渐破碎的三年。
压根没人来找过阿威,更没人来给镇长送银子。
镇长的耐心告罄,在某次醉酒后大声宣布,以后再也不往阿威屋头里送东西了。
好在阿威虽然不会说话,却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帮人写写对联和帖子,再养几只鸡卖卖鸡蛋,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这三年来,阿威凭借自己惊人的美貌,一直处在乔镇的风口浪尖,总有姑娘成群结队地去看他写字,甚至还有人为了他闹出过要退婚的笑话来,说是这辈子都碰不上如此好看的男人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他。
嗯,不过后来那姑娘被她爹揍了一顿后清醒了。
我还记得那姑娘的爹拿着柳条戳自家女儿的脸,恨铁不成钢:「你就知道好看,好看能当饭吃?没有金钱的姻亲就是盘沙,你嫁过去连西北风都喝不着新鲜的,那是个火坑啊!!」
姑娘哭哭啼啼的,虽舍不得阿威的脸,可到底是醒悟了,向她爹表示自己还是要嫁那个家里有金扁担的夫君。
我问我爹,人家的爹都会为自己的女儿趋利避害,怎么到你这儿偏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我爹神神秘秘地说,镇长的话本没看全,缺乏耐心,话本里流落在外的公子一开始都会碰见个有眼无珠的路人甲,等路人甲令明珠蒙尘后,就轮到他乔老三这个伯乐正式登场了。
「儿啊,你就听你爹的话嫁了吧。」我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无意识地搓着手,活像一只在偷吃的苍蝇,「乔镇别的适龄男青年哪个没被你打过啊,人家都不敢和你说话。」
2
阿威在乔镇是有些人气在的,垂涎他美貌的小姑娘从来没断过,所以很多人都想不通他为何要娶我。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救过他的命吧。
阿威这名字,听起来还挺威猛的,但其实不然。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柔弱的男子,之前有个寡妇想对他霸王硬上弓,还是我凑巧碰上了才把他救下的。
如今他娶了我这个乔镇母老虎,也算是滴水之恩,以身相许了。
成亲当晚,我穿着自己绣得歪七八扭的喜服坐在床沿,心里难得有些羞怯。
临行前,喜婆偷偷塞给我的房中术小画本我已经看过了,可我还从没见过男人不穿衣裳的样子——唯一一次还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救了一个被人欺负的戏伶。
阿威脸长得不差,这身子估计也……我想了想,感觉鼻子有点热。
我们成亲请的宾客不多,结束得也早,入了洞房后很快我便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接着是木门吱呀的声响。
一双靴子停在了我面前,伴着一缕墨香,我的红盖头终于被掀开了。
穿着大红喜服的阿威比平日里的清俊又多了一丝勾人,衣裳衬得他白净的脸灿若桃花,他望着我的脸,淡淡一笑。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嫁给阿威完全是色令智昏,因为师父说过,我不可以爱上任何人。
「我们这种人血里有风,注定漂泊,怎么能被男人绊住脚步?」
可师父啊,就阿威那张脸,怎么能是臭烘烘的绊脚石呢?他明明是座火焰山,就是铁扇公主来了也得外焦里嫩,何况是我这个凡人。
床头点燃的红烛发出声响,我爆红的脸出卖了自己的好色。
好在阿威没在意我的失态,执起桌上的合卺酒递给我,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我分明看见他的口型是「娘子」二字。
我的脸更热了。
喝了合卺酒后阿威在我身边坐下,张开手,掌心躺着一块玉佩,示意我拿着。
我伸手接过,这玉佩暖融融的,估计是在他手里握得久了。定睛一看,我觉得眼熟,再一想便记起,我爹也有一块类似的。
看来是个地摊货。
不过没关系,他家里穷,我能接受。
我笑着道:「这个定情信物我收下了,多谢夫君。」
我没有准备信物,就送了他一句诚挚的祝福:「黄莲祝夫君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阿威点点头,踌躇了一瞬,接着脱下外袍,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喜服叠的层数多,一件带着一件落下,半遮半掩间他的胸膛在衣衫下起伏,看起来很宽阔的样子。
这也太不见外了吧!
我眼珠子都瞪圆了:「这……这么急吗?这样不太好吧,合卺酒还没喝呢……你这个扣子看起来蛮难解的要不要我帮帮你?」
阿威是个慢性子,他没理会我的乐于助人,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脱着,而我在一旁火急火燎地看。
看得出来阿威对这事也很生涩,他脱衣裳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褪下最后一件里衣时,整个人都变成了粉红色,特别是脖子那块,红得跟个熟透了的果子似的,让人特别想扑上去咬一口。
「……」
他沉默地望着我,忽然张开了双臂,似是邀请。
我假装害羞了一会儿,猛地扑上去,他却忽然原地转了个圈。
叫我扑了个空。
阿威疑惑地瞧我一眼,上前一步将我的手捉着,放在了他的胸前。
我忍住心中澎湃和狠狠揉一把的冲动问他:「这是何意?」
他用旁边桌上的笔墨写道:「岳父大人说,宽肩窄腰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好家伙。
这亲成的,不亏。
我鼻子一热,矜持道:「那你可得好好保持自己的身材,以后若是走样了,我可是要去找别人的。」
3
成亲第二天,阿威要出门摆摊,我与他同去。
一个卖鸡蛋,一个卖字帖,比他从前一人办两件事更妥帖。
集市上人不少,有几个认识我的一见我和阿威在一起摆摊便挤眉弄眼起来:「哟,黄莲,带着你的小男人出来耍啦?」
我向他们展示了我的肱二头肌,他们默默走了。
阿威摊边就是俏寡妇的摊,寡妇冲他抛了个媚眼:「阿威哥,人家不介意你成亲了,人家只求露水情缘……」
我将俏寡妇摊子上的瓷碗碾成了粉,俏寡妇默默把摊位往旁边挪了几寸。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阿威就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
我回头冲他豪气道:「你放心,既然成了亲,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阿威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集市上人很多,因着阿威美貌的脸,我们的鸡蛋也卖得快些。我卖完了蛋就坐在旁边欣赏阿威写字的姿容。
青年眼神认真,身姿挺拔,手臂修长,一手挽袖一手执笔,挥毫间沉隽有力,字迹婉若游龙。
以我在不少高门大户「参观」过的眼光来看,他写得相当好,是可以挂在王府的水平。
嗯,人也是配享太庙的水平,连不经意间露出的脖子上的痣,都格外诱人。
「娘子想练字吗?」回家路上阿威问我。
许是他见我在出摊时看得认真,会错了意。
我看的又不是字。
是写字的人。
我的学问不多,写的字更是像狗爬,想起阿威极具风骨的字体,我难得有些惭愧:「好啊。」
「那我们需得再买一方墨,还有宣纸……」
得亏我和师父学过唇语,和阿威交流起来还算是顺畅。
不过我为了将他的口型看得更清楚些,还是越凑越上,差点贴到他脸上,只消一阵风便能一亲芳泽,他才终于住了口,不再说话,噙着笑看我。
阳光下阿威的脸泛着清透的光泽,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我离他这般近,他却没有躲开的意思,仍是温柔地将我装在眼里。
我后知后觉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竟在他眼中捉到一丝揶揄笑意。
我像受惊的狍子般朝后跳了几步,没再看他,转身就跑:「饿了饿了赶紧回家!」
若我有尾巴,此时一定已经炸开了。
「先说好,我可不会做饭,咱们家所有的家务都得你来干的!」
他说不出话,我也无法听见他的回应,可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告诉我,他始终在我身后不曾远离。
我忽然觉得这种日子,也还不错。
4
出摊第三天,我摆烂了。
起不来,根本起不来。
这两天在集市上我用胸口碎大石震慑住了那些觊觎阿威的女人,估摸着她们能消停一阵子了,我便同阿威说我不去摆摊了。
阿威点头应允,之后每天早晨离开前,会把早饭做好了热在锅里,等我醒了去吃,还是温的。
过了几天乐不思蜀的日子后,我开始重操旧业,接「杀了么」订单。
有时要杀的目标比较难搞,我就骗阿威说自己要回娘家,多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着家,也不许他来找我,因为在家乖乖等老婆回家是每个男人应守的男德。我这样胡说八道,阿威竟也没有起疑,只是在我第不知道几次对他说我要回娘家时,他说:「我陪娘子同去吧。」
实际上成亲之后我还从没回过娘家。
因为我爹特别怕我杀的人多了,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然后连累他和我一起遭殃,一早就嘱咐我,闲着没事千万别回家,就算要回,也晚上再回,别让人瞧见了。
可问题是他每次睡得比猪还死,晚上回去也没用。
正巧这次的「杀了么」订单客户付不起定金取消了订单,我闲来无事,便决定带着阿威回家吓吓我爹,做一个大孝女。
我一早起床,难得打算打扮一下自己,好让我爹晓得我过得还行。
阿威见我梳妆,回房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盒烟霞斋的胭脂。
这胭脂是从京城传来的时兴货,乔镇是没有的,需得托商贩去更大的城镇买,贵得很,要二两银子一盒,听说扑在脸上如烟似霞,是极美的。不少乔镇少女对这胭脂垂涎已久,却不知阿威是从何处知晓这些的。
我从阿威手里拿过胭脂盒,小小一盒,还不如买它的银子重。
阿威写幅字不过一百文,这一盒胭脂不知他要写多久的字才能攒得。
阿威要亲自为我上妆。
我用的是铜镜,本就看不太清胭脂的用色,便也安心任他发挥。
他打开盖子,用手指轻捻一些,点在我两颊之上,再柔柔拍开。
明明是轻柔至极的动作,我却有些吃不住了,抿着嘴躲开,我怕痒。
阿威眼疾手快捉住了我,扣着我的下巴不让我乱动,我见他又沾了些胭脂,料他是要涂嘴,正想把画胭脂的毛笔递给他,他却已用手指点上了我的唇。
阿威的表情认真,我却心猿意马。
微凉的指尖带着胭脂的湿意辗转在唇间,他虽无意,我心旖旎。
「很美。」阿威对我说。
我正想着要不要趁机调戏他一番,他却一个回身又走了。
再出来时,他往我手里塞了块银子。
「路上,买好吃的,给娘子。」阿威的眼睛微光潋滟,「不会,让你丢脸。」
我心中一暖,他还挺在乎我的面子。
回家后,我爹不情愿但认命地做了一桌子菜招待我们。
席间他上下打量阿威,然后举杯:「你看着清减了些。」
接着欲言又止但又没止住:「我家阿莲从小精力旺盛,辛苦你了。」
不是,爹,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啊!我还没来得及染指他呢!
我想在桌子底下踩我爹一脚,被他灵活躲过,随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阿威:「这个给你。」
他脸色难得郑重:「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他轻声嘟囔的这话我没听清,只看这玉佩和阿威新婚那晚给我的是一样的,我没记错,我爹确实也有一块流水线上出来的地摊货。
只是这地摊货看着水头实在是好,看着是上好的玉,也不知是哪个没眼力的小贩错将珍珠当鱼目卖给了他们俩。
我有事要和我爹说,便将阿威支开去花园里散步:「爹,阿威的字写得漂亮,学问也好,我想攒钱带他去京城找神医看嗓子。」
京城有个神医,最擅治疑难杂症,我打听过了,他起码治好过三个瞎子、五个哑巴、七个聋子,就是问诊费贵得很,让他看病三百两银子起步,要治好更是天价,几千上万的都有。
「咱们乔镇学堂的夫子年纪大了,教不了几年了,把阿威治好了,正好回来当夫子,也算个正经行当,以后还可以参加科举,考取功名。爹觉得可还好?」
这看病钱不是小数目,其实这些年我的「杀了么」订单一直很火爆,但赚来的钱大多都谨遵师命拿去救济穷苦百姓了,留给自己的不多,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来,这件事我没告诉阿威,怕他有压力。
但我已经在攒钱了,我将我和阿威赚的钱都放在了床底下的罐子里,日积月累,总有能攒够的那天。
「我儿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是好事,只是京城地大,不比咱们这儿民风淳朴,都怕挨你的打,」我爹捻着胡子忧心忡忡,「我听说你随阿威出摊,他才写了一上午的字,就被好几个姑娘摸手揩油,如此招蜂引蝶的男人,到了京城还了得?你总有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
说着我爹从墙上取下一个斗笠:「我看啊,你干脆在帽子上罩上一层薄纱,把阿威的面容藏起来。」
我眼见他的手在墙上挂着的斗笠和大砍刀之前徘徊了一下,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其实是想让我把阿威的脸刮花喽。
我不肯:「爹,光藏脸有何用,阿威的身子也馋人啊!」
以前还有小姑娘偷看他下河洗澡呢!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说。
我爹很坚持:「在乔镇便罢了,你若陪阿威去京城看病务必要把他的脸遮起来!」
我爹要我拿下半辈子的财运发誓,我只好答应了他。
我们父女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我忽然听见了女子的欢笑声:「什么声音啊?」
我爹一拍脑门:「忘了告诉你了,你白梅堂妹从扬州城回来了。」
我爹在乔家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各有子女。他们并未分家,一家一个院子住着,共用一个花园,平日里也不碍着什么。
我这堂妹乔白梅是二叔家的女儿,因外祖家在扬州城,总跟着母亲回娘家小住,再回到乔镇时就总有些瞧不上我们其他房的人,嫌我们小家子气。
自随师父云游以来,我每年在家的时间不多,每次回乡带些礼物给大家,白梅自恃矜贵,都要挑三拣四许久,还常常故意要那种一看就是送长辈的东西。有一次她非要我给我爹带的鼻烟壶,我不给,争抢间掉地上碎了,我都还没说啥,她先哭上了,边哭边说:「都是白梅的错,是白梅没见识,想看看这鼻烟壶上的山水画,却让姐姐为难了呜呜呜呜……」
她每次如此一哭,我便要挨长辈们一顿毒骂。
至于为什么不是毒打……他们打不过我。
白梅虽然自诩大家闺秀,可当年阿威来时,她也是偷偷出门看过他的,甚至我还逮住她收藏阿威的字画,不过她自己是不肯承认的。
我想起阿威还在外面,赶紧出去找他。
我在花园中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白梅。
一身鹅黄衣裙衬得白梅清新脱俗,往花丛中一站格外地显眼动人,她捂着嘴,只露出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笑吟吟望着阿威,娇柔的模样只教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这位郎君我不曾见过,却觉得十分亲切,是我们乔家的哪位亲戚么?
「郎君,我是乔家二房之女白梅。
「这花园虽不大,但有几处精巧景致,不如我带郎君去瞧瞧?」
白梅轻声细语与阿威说了这许多,阿威却只盯着她旁边的花看,这叫她又气又委屈:「这位郎君,我在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家?」
我上前将阿威护在身后:「白梅,回来了?」
白梅不防被我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我,眼中带了些鄙夷:「是黄莲姐姐啊,我听说姐姐前儿出嫁了,怎么还在家里待着?」
接着她眼珠子一转:「是赘婿?也是,姐姐这样的名声,哪有好人家看得上你?可不只有好吃懒做的男人愿意来倒插门了嘛。」
我不想理会她,牵过阿威的手:「久等了,我们回家吧。」
阿威和煦地点点头,回握我的手。
白梅震惊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你姐夫。」
白梅指着阿威,脱口而出:「阿威就是你的夫君?怎么可能?」
这是她年少慕艾时有过心思的男人,她怎么肯信这般积石如玉的男人是她最瞧不上的姐姐的夫君。
她声音难掩尖厉:「黄莲,你是得了失心疯吗,快把阿威的手放开,别吓着他!」
阿威握着我的手,指了指白梅的嘴。
白梅:「你什么意思?」
我说:「他说你牙上有菜。」
白梅手忙脚乱地捂住嘴,我还觉得不过瘾:「对了妹妹,原来你知道这是阿威啊?」
那刚才装什么不曾相识?
回去的路上,我想着白梅最后捂嘴瞪眼的样子直乐,笑了一路,快到家才停住。
我歪着头看阿威,只觉得他越看越顺眼:「多谢你,帮我出了口气。」
阿威任我笑了个痛快,然后带着疑惑缓缓道:「她对你不好。」
我耸耸肩,故作潇洒:「其实整个乔家除了我爹没人对我好,我都习惯了。你是除了我爹和我师父外,唯一对我好的人。」
阿威的唇在我说完后抿成了一条线:「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了会儿:「可能是因为我叫黄莲吧,黄连味苦,就像我的命,本就该是苦的。」
阿威没有说话。
5
我说自己命苦,并不是胡说。
在旁人还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年纪,我就已经杀过人了。
我从小身体不好,七岁那年大病一场,若不是当时师父正好云游路过乔镇,耗费内力救了我,我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师父说我根骨奇佳,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要收我为徒。我爹念在她救命之恩,就同意了她要带我游历江湖的要求。这之后我跟随师父习武多年,只在逢年过节时回家一趟。
我如师父所说,悟性高,学武一点即通,师父很是高兴,在我十三岁那年,递给我一把匕首和一幅画像,要我去杀一个人。
从此我便成了一个杀手。
师父要我杀的,皆是让百姓怨声载道的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富商豪绅。她说他们都该死。
我也觉得这些人该死,杀便杀了,只是到底杀孽太重,我总会在梦中看见鬼魂来向我索命,夜不能寐。
往日里师父都会在我旁边拍着我的背,哼歌哄我睡觉,可自从两年前分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只在几日前收到了她的信件,说是要我去杀一个叫「沈时微」的人,画像有点难搞,让我再等等。
师父的信笺有淡淡的玉兰香,让我心中有了难得的安稳感,我将信纸贴身放好,想着师父便睡着了。
今晚,我梦见了师父,她往我手里塞了柄剑,让我杀了她带来的人。
剑之所指,那人的面目渐渐清晰,竟是阿威。他微笑着看着我,师父却抓着我的手朝前去,剑直直没入他的心脏,血溅了我一身。
阿威像面条一样软倒在地,失了神的眼仍看着我的方向,口中无力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尖叫一声坐了起来。
黑暗中,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听见了清浅的呼吸,是阿威。
一个凉凉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脸,我借着月光看出这是个茶杯。
杯子里的水是温热的,我就着阿威的手喝了一口,口中盈满桂花香。
他本是睡在旁边的软榻上的,许是听见了我的声响被我吵醒了。
我揪紧被褥,艰难平复喘息:「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他摇头,似乎说了句什么,可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口型。
我沮丧道:「我看不清你在说什么。」
这家里穷得连根蜡烛也无,看来下次赶集得买点备着了。
阿威「啊」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接着他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探到了我的手,轻轻一翻,将我的掌心朝上。
修长的手指在我掌心滑过,带起被火燎过的灼热。
他怕我不懂,写得极慢,一笔一画,皆是要我安心。
「我在,别怕。」
我本就火气旺盛,他越写,我越心慌,艰难地等他写完这些字,掌心就沁出了汗。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察觉,恼羞成怒地将濡湿的手掌在他衣裳上抹了几下:「痒!不要写了!」
阿威却没有如我所愿离开,他一点一点凑了过来,俊脸在月辉下流淌着银光,我被唬得一动不敢动,还以为他开了窍,想与我做些什么。
却是我想岔了,他只是用额头抵住我的,探了探我的温度,又取来素绢,替我拭了额头上的汗珠。
这晚的最后,阿威始终坐在我床前,轻柔地拍着我的背,等我入睡。
我心跳如鼓,但已不是因为噩梦。
6
自我噩梦惊醒后,阿威似是怕我睡不安稳,每日都要坐在我床边等我睡着了才肯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得我极为舒坦,一天比一天睡得沉起得晚,恨不能将从前缺的觉都补回来。
而阿威也十分贤惠,每日都做好了早饭温在灶台上,有时我醒来时,他连午饭都做好了。
可有天直到日头西斜,阿威还没有回来,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接着福至心灵,转头将床底下存钱的匣子打开一看,发现之前我和阿威摆摊赚的钱通通不见了。
失踪的丈夫、丢失的钱财,这剧情我可太熟了好吗!话本里描写渣男时都会拿这种桥段渲染一下!!
阿威居然把我渣了!
最让我生气的就是,家里的鸡也不见了,他走便走了,竟然连只鸡都不留给我,这可是我们俩的夫妻共同财产!
「不是说要和我白首不相离吗,男人果然都是骗子!」
我兀自骂着阿威,不曾发现有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我一抬头,就看见阿威带笑的脸庞。
看见这张美貌的脸,我心里的火降了一半,是我冤枉他了,他没走。
结果他张口就是:「我把家里的鸡卖了。」
辨认出口型后,我刚下去的血压噌地一下又飙起来了:「那么多鸡,你都卖了?你把鸡卖了我们以后怎么卖鸡蛋?这钱还赚不赚了!」
我辛辛苦苦攒钱就是为了给他治嗓子,他居然干出这种事来。
「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
「你听……」
我怒上心头,别过脸去不看他的口型:「我不听!」
身后便没了动静。
我更生气了,怎么我说不听他就不解释了吗?正恼着,一张纸却忽地出现在我眼前。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娘子莫怪,我拿钱买了两箱蜂。】
趁我蒙着,阿威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到院子里,指着摆在那的两个木头箱子:「蜂、蜜。」
他换了张纸继续解释:【养了蜂,有蜂蜜。
【蜂蜜,甜。】
青年的眼神真挚无比,带了些讨好望着我,似是怕我再恼,将手中一直攥着的明黄色小花插入我鬓间:「娘子,不苦。」
我心头震动,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他前儿卖了鸡蛋后又买了些花种在院子里,我只道这是他文人墨客的生活情调,谁知他竟是为了我。
因我说自己命苦,他便要买了蜜蜂采蜜来甜我。
这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故事,我竟亲身经历了一回。
我恨不得当场把自己改名「乔蜂蜜」。
风吹来阵阵花香,我和阿威对视着,心一横,正想踮起脚同他做些话本子里女娇娥收到礼物后该做的事儿,他却「唔」了一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发现之前去暗杀人时受伤的手臂渗血了。
「呃,在家下厨时不小心切到手了。」我解释。
阿威疑惑的目光又转向我腰侧,我伸手一摸,满手血糊糊的,很好,腰上的伤也来凑热闹。
我实在想不到要用什么样的动作下厨才能让腰上也被菜刀切到,一时间卡住了,这该如何解释呢?
「我……」
阿威抬手摁在我唇上,摇头。
随后他拿出绢布,沾了水,轻轻将我手上的血迹擦净,又烧了热水让我处理伤口,待我从房间出来时,他已将我的衣裳洗好,晾晒在了院里的桂花树下。
阿威的衣裳都是盈着桂花香的。
我的衣裳洗得再干净,都会透着血腥味。
我迷迷瞪瞪地看着阿威将包着桂花干的绢袋塞进我衣裳里,心里忽地雀跃。
或许,我身上也能染上桂花香气吧。
7
近来我与阿威有些腻歪。
我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总是在屋里屋外喊他的名字。
「阿威,阿威,你在哪里?」
他总会在几息之内出现在我面前。
有一天我起晚了,喊了他两声却不见人影,正疑惑间,却听见了极好听的笛声。
我循着那悠扬笛声走进院子。
桂花树下,白衣蹁跹,翩翩公子横笛在侧,连斑驳的树影也像音律跃动。
我站在原地欣赏这宁静的画面,待他吹完一曲,收了笛来到我身边。
吹笛子时的阿威恍若天人,此时却噙着我最熟悉的温润笑容,他告诉我,若以后我找不到他,他便会吹响笛子,叫我知晓他的去处。
我应下了,摇着他的袖子有些扭捏:「我想吃桂花年糕。」
我好吃甜食,阿威最擅长的手艺恰巧是桂花年糕,这叫我很是舒心。
「咕咕咕!!!」
我正美着呢,忽听头顶传来某种鸟类尖锐的爆鸣。
抬头一看,却是师父的信鸽来了,小小的身躯拖着三个大大的信筒,如今世道艰难,连信鸽都被迫多打几份工。
师父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信定是要我杀人,可这会儿阿威在呢,我哪能当着他的面取信?于是我无视信鸽的叫声,偷偷拿荷包里的炸豌豆弹它,想把它赶远些。
我弹了信鸽好几下,把它气坏了,它唧唧叫着飞远了,没等我松口气,它又回来了,叼了个小石子扔我,我岂能被这种小伎俩打中,轻易躲过。可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它天降一坨巨屎朝着脑门砸了下来!
我险险避过,被恶心得再没了旖旎的念头,只好去后院接了信来看,信鸽仍不解气,狠狠啄了我两口,我连声告饶,它才慢悠悠飞走了。
师父的来信从正面看向来简单,第一封上书:【赴京城,杀一人。】
我叹了口气,翻到反面,果然看见一大段解释:【就是上次同你说的那个沈时微,我托人把那臭男人的画像弄来了,你说他是不是自恋狂,竟将自己的画像挂在听风阁那种地方,要花两百两才能看到,等他落在我手里我必要扒了他的皮一解心头之恨!】
得,是个大单,光是赶往京城就得花不少时日,再者这沈氏……我在心里默了默,跟师父有仇的沈氏,还住京城,看来是镇南王府里的人了。
难杀,相当难杀。
第二封信道:【沈氏难杀,为师不日便来寻你,助尔一臂之力。】
背面:【可能是七日,也可能是十日,总之为师会在最短时间内赶来。另:不迷路的情况下。】
所以……这种话就不能一张纸说清楚吗,非让信鸽捆仨筒给它负重飞行怎么的。
第三封是幅画,想来是那沈时微的画像。
我才刚打开画像,阿威就进来了,我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画像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阿威没瞧见我的反常,他一如既往走到书桌前开始写字。
为着我们的目标,我时常督促他读书写字的,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在案前奋笔疾书,我在一旁红袖添……嗑瓜子。
没一会儿阿威便抬手唤我。
我挪步过去,只见镇纸压着的宣纸上没有写字,倒是画了对鸳鸯。
阿威有些羞赧地捋了捋纸张,抬眸看我道:「我同娘子,一起写字,可好?」
我点点头。
阿威得到我的首肯,绕到我身后,展臂将我拢在怀中,将笔递在我手中,接着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干燥温暖,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手包裹起来,稳稳地在纸上运笔,丝毫没有凝滞之感。
他将下巴搭在我肩上,呼吸近在咫尺,惹得我耳廓发烫,我偷偷吸了口气。
走神间阿威已写好了两句话。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心头一暖。
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阿威竟想得这般远,想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真是个纯情的男人。
若没有师父寄来的画像,我一定趁着现在的绝佳氛围回头装作不经意间吻上他的脸颊。
可惜啊……阿威,阿威,我早该想到的,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怎么会是无名之辈呢?
阿威就是师父要杀的沈时微。
师父与沈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不能和沈时微一生一世,只可能和他一生一死。
可我……想要他活着。
8
师父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信鸽既然到了,她肯定也在来的路上。
我得找个法子把沈时微弄回京城。
奈何他近日同我腻歪得很,也没有犯什么七出之罪,我实在不能从他身上找理由。
只能忍痛做个渣女了!
我修书一封寄给一位故人,要他立刻来见我。
故人名为楼晴雨,曾经是京城出了名的伶人,初遇时我救过他,他感慕我救命之恩,逢年过节总会送信问安,后来他关了戏楼投身商贾,听说生意做得很是成功,比我有钱多了。
我干的是杀人的营生,朋友不多,长得好看的更少,既要做个负心人气走沈时微,就免不得要借楼晴雨的俏脸一用了。
楼晴雨近日在乔镇旁边的城里谈生意,是以来得很快。
人未到香先来,随着柴扉轻启,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
穿着一身月白衣裳的男子收了油纸伞,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他的语气带着嗔怪:「姑娘好狠的心,这么多年避着不肯与我相见,此番为何忽地又想起了晴雨?」
我被他的狐狸眼一瞥,头皮发麻,将他迎进门:「哪里的话,你生意忙,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岂敢轻易叨扰?」
楼晴雨不置可否,入座,浅酌一口茶,微微蹙眉。
他做的是茶叶和香料的生意,手下有不少茶庄,走的是高端路线,一两茶堪比一两黄金,赚得比我多多了。
我料他喝不惯这种粗茶,给他端上一盘桂花糕:「家里穷,你多担待。」
楼晴雨顺手尝了一块,忽然道:「听说姑娘成亲了。」
说到成亲,我心里又甜又堵,甜的是阿威确实是个好夫君,堵的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得亲手赶走他。
「是,前不久才成的。」我忍不住道,「他生得极好,我们两情相悦,相濡以沫,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楼晴雨语气微凉:「如此,姑娘是请我来吃喜酒的吗?」
我挠头:「那倒没有,我想休夫。」
9
沈时微出门了,我爬到屋顶,朝远处看,等着他回来。
不多时小路上就出现了他的身影,不过不止一人。
白梅也在。
这白梅一直对沈时微贼心不死,总爱去偷偷骚扰,被我当面捏碎了俩铁核桃才堪堪镇住。这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又痒了,扯着沈时微的袖子不肯放,看得我鬼火起。
我决定先发制人,从天而降。
「你们俩在干什么?!」
沈时微和白梅都吓了一跳,只是沈时微回过神来后拼了命地朝我这边躲,白梅却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放。
「阿威,我到底哪里不如乔黄莲?你给我说……写清楚!你为什么要娶她,你是不是被她下毒了只能委身求活?」
「……」
沈时微眼巴巴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村口的那只小黄想求我给它肉包子。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可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阿威,我看错你了,你居然背着我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你这种不守男德的男人我身边是断断不能留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沈时微一愣,接着看见从我身后绕出来,摇着绸扇风流倜傥的楼晴雨,眼睛都瞪大了:「……」
我一把薅过楼晴雨的胳膊,把他扯了个踉跄,情深意切道:「哪像我们晴雨,对我可是忠贞不二。」
白梅叹为观止:「乔黄莲你要脸不要,自己红杏出墙,好意思说什么忠贞不二?」
我龇牙:「老娘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怎么了!」
白梅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凶的样子,加之我手上还拿着一把杀鸡刀,她瞬间怂了,一边后退一边冲沈时微道:「你瞧瞧乔黄莲,她如此不信任你,你真是痴心错付!还不如同我在一处,阿威,我在乔家等你来找我!」
真是又怂又拽。
说罢,白梅提着裙子一溜烟逃跑了,跑姿豪迈如羊驼,全然无了大家闺秀的矜持。
沈时微自然没有白梅那么好糊弄,他显然不信我和楼晴雨的关系,他带着不解上前几步捉了我的手,将我的手按在胸前,力气之大,叫我一时都撤不了手。
布衣粗粝,我却知道这布料下是何等景色。感受着沈时微胸口的起伏,我差点绷不住了,这男人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些什么,居然妄图用美色来改变我的想法!
我像是这种色令智昏的人吗?!
我想着沈时微那伟岸的身躯,口水都化作眼泪流下:「你赶紧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将攒下的银子都换成了银票,装在荷包里砸向他:「休书在里头,赶紧走!!」
沈时微看都没看那荷包,仍扣着我的手腕,不许我跑开,他急得满头是汗,拉扯间竟出声解释道:
「娘子,是她胡搅蛮缠,我并未有任何出格举动,请娘子明察。」
这声音温淳若晚风入怀,由于长久没有说话,带着点哑意,因此是裹了细碎桂花的晚风,拂得人心头痒痒的。
我一时怔住,看着沈时微的喉咙:「你能说话了?」
沈时微自己也怔了,抚上喉间:「……」
他竟因为急着向我解释,连坏了的喉咙都能好起来,可见是真心待我,可正因为他真心,我才不能害他白白陷入危险之中。
我狠了狠心:「既是我对不住你,咱俩的钱就都归你了,你的嗓子还有救,今日就可离了乔镇,去京城治病了!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沈时微急道:「我——」
他的嗓子还没好全,只发了一个音,便咳嗽不断。
「这位公子,莲儿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若执意不肯和离,便是自取其辱了。」
楼晴雨抬手搂住我的肩膀,一把折扇摇得虎虎生风,差点给我整呛风了。
沈时微眼神晃动:「我,不信。」
我管他信不信。
我早将他的细软打包好了,连我爹给我那遮脸的斗笠都被我放进了包袱里,性命攸关,容不得他说不。
我做戏做到底,携楼晴雨回了乔家,沈时微在我身后亦步亦趋,被我关在了门外。
我爹不晓得我在闹什么,还想劝几句,结果被楼晴雨当场掏出一锭金子给堵住了嘴,当即安静如鸡。
月华初上,银辉遍地。
我安顿好楼晴雨住在客房,转身便看见我爹冲我挤眉弄眼:「儿,出了什么大事,看在阿威那张脸的分上你也忍不了?那楼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
我爹斟酌道:「诚然,楼公子确实是家财万贯,但你可晓得我为你千挑万选的阿威是什么身份……」
我没心思理他,也就没听出他话里的蹊跷。
我手上一使劲便攀上了围墙,偷偷朝外一看,只见沈时微背靠着墙,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经几个时辰了,我叫我爹不许理会他的敲门声,他竟也不走,就在这儿坐着。
沈时微是极爱干净的人,连手上沾染了墨迹都要净几遍手,还能将我染血的衣物洗得毫无痕迹,现在却为了我席地而坐,衣摆染尘。
我的手都扒酸了,他还是没走。
风渐渐凉了,顺着墙掠来。
沈时微在门外守了一晚,我隔着一堵墙,听他咳嗽了一宿。
蜂蜜水润嗓最好,可惜他为我养的蜜蜂,我等不到它们采蜜了。
临到卯时,我听见沈时微扶着墙起身,脚步沉重,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去了。
这时的月亮还未剩浅浅的轮廓悬在天上,随着沈时微脚步声渐远,也慢慢隐去。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我还没听过他说的情话,便要与他分别了。
这短短几月的夫妻缘分,已是不易。
此后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句诗是我看师父写过的,她口中说着恨沈家那人,可心里仍放不下他。
曾经的我不懂她的感受,再想起这句诗,却已身在其中。
我也有放不下的人了。
10
我在家窝了两日,道是沈时微已经走了,便偷偷回他家去一探究竟。
我倒挂在外,将门轻轻推开条缝往里看,却闻见了极重的酒味。
我以为是屋里没人遭了贼,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进去,却对上了沈时微醉醺醺的眸子。
他的眼角染了绯色,清冷中带了丝撩人,我不禁想要行不轨之事……不对,他怎么还没走?
我下意识将刀藏在身后,接着又觉得自己漏夜前来实属毫无道理,转身便想走,却让沈时微一声「娘子……」钉在原地。
「怎么,你这个负心人……为何又回来了?」
好家伙,这把他给委屈的,声音又哑又颤,带着三分讥诮、三分气恼、三分委屈,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亲昵。
我忍不住回去瞧他:「你醉了?你闲着没事喝酒做甚──」
话到一半,我在沈时微责备的眼神中住了口。
确实,我刚给人家戴了绿帽子,还要问人家为什么买醉,有点不道德。
沈时微醉眼蒙眬,我瞧着不像还有理智的样子,便大胆走近了些,去看他案上的纸。
只见几个空酒瓶下压着一张宣纸,画上的仕女俨然长了我的脸,连下巴上的发财痣都点得一丝不差。
情深义重啊,情深义重!
想不到沈时微竟对我情根深种至此,可惜我们俩并非良缘,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断干净了好。
我深深叹了口气,料他喝醉了不知事,便扶着他到床上躺下,替他擦了脸盖好被,正抽身要走,手腕却被紧紧攥住了。
「娘子……莫再走了……」男人轻声哀求。
彼时沈时微浅靠在软枕上,层层床帐下美人若隐若现,一张神仙似的脸染了绯色,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屋里的酒香掺着桂花香,熏得人头都昏沉不少,我觉得自己也醉了。
我在沈时微的蛊惑下凑近他,低头想最后占点便宜,亲一亲他的额头,却让他一扯往下几分,正好对上那张微张的唇。
我的腰软了,被他一把搂住,再一拧身,便是他上我下,整个笼住。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勾人的沈时微,一时鬼迷了心,不小心把他本就松垮的衣带解了。
这不能怪我,这谁顶得住?
是夜,携手揽腕入罗帏,含羞带笑把灯吹。
没错,我趁沈时微醉着,将他睡了。
造孽啊!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都说男人是酒色之徒,没想到我居然也这般禁不起诱惑,岂不是连男人都不如,实在丢人。
师父说,我们师徒二人和沈氏不共戴天,绝不可与沈氏有半点瓜葛。
可师父也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担当。
诚然沈时微是沈氏中人,可睡都睡了,我怎么能不负责任呢?这岂非违背师命!
我躺在沈时微旁边唉声叹气了半宿,最终累得睡着了,昏睡前最后一个想法就是:罢了,大不了带着他私奔。
这决定对我来说是下了大决心的。
谁承想第二天我醒来时,沈时微已经不在了。
床边有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洗澡水,我本以为他是去院子里了,可将整个屋子找遍,也不曾看见人。
……
我花了两天时间也想不明白沈时微为何被睡了又走了。
原本温馨的院子里,只有蜂箱里的蜜蜂还在嗡嗡振翅,不多时也被邻居拉走了,说是沈时微走前嘱咐的,把这些蜂送与他们。
我忽然想到,沈时微是个连蜜蜂的性命也会考虑到的温柔人。
我却是个双手染血的杀手。
这样的两个人,好似不甚相配。
我心中倏尔一堵。
午时阳光透过户牖照进屋内,为苍白的墙壁染上些色彩,我这才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支簪子。
那是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簪,通体乳白,光滑润泽,唯有簪头开着的小花是明黄色的。
那花一簇簇的,看着像是桂花,雕工不算细致,应是出自沈时微之手。
之前他总偷偷躲在屋里,偶尔手上还会添了伤痕,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抚着玉簪,仿佛看见了那个清俊的男人坐在窗前,拿着刻刀精雕细琢的模样。
楼晴雨在我身旁一直默然,见我将玉簪收起,忽然问:「姑娘不追吗?」
追去作甚,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不想。
我说:「你也走吧,我这儿不安全。」
楼晴雨其实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从不轻易改变,我本以为劝他离开需要费些工夫,可他却从了我的逐客令,真的离开了。
我坐在乔镇镇口的大榕树上,于七日后等来了师父。
她仍是一身招摇的红衣,墨发高高束起,眉眼旖旎却带着戾气,只一眼,就发现了我在树上的位置。
被她眼神一扫,我打了个冷战,翻身下树,行礼问安:「徒儿见过师父。」
「是你呀。」师父看清是我,便收起了杀气。
她看起来气色很差,仔细端详了我一番,疲惫的眼中浮现一丝温柔:「为师的小莲花,长开了,变漂亮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同师父聊一聊近况,又不敢告诉她我已成亲了,对方还是她最恨的沈氏,于是我只好挑别的说:「徒儿无能,在上次刺杀扬州城狗官时留下了踪迹,叫人勘破了身份,如今正被人悬赏一千两追杀呢。」
因着这事我荣登悬赏榜前三,最近来杀我的一拨又一拨,只不过因为太菜,没得逞罢了。
但我知道,菜鸟失败了,之后来的就是大神了。
师父点点头:「为师亦听说你最近上了追杀榜,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托了朋友去从中调和,他告诉我,有人已先一步将此事了结了。」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虽说这杀手界大家都肯卖师父个面子,但在银子面前,一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难不成是楼晴雨暗中花大价钱为我挡了灾?
不管怎样,能从悬赏榜上下来,我一直悬着的心是放下了。
「好了,别的话路上说,我们即刻启程,去京城杀了那沈时微。」师父严肃道。
心放了,但又没完全放。
师父之所以这样恨沈氏,是因为她年少时爱过一个男人,这是她有一次喝醉了酒告诉我的。
师父从小在山上习武,受师长教诲,对欺凌百姓的贪官污吏深恶痛绝,立誓要杀尽天下恶人。她年少闯荡江湖时结识了一位翩翩公子,他们相遇在一个雨天,他帮助她躲过了官兵的追杀,还为她找郎中疗伤。
师父在山上哪见过这样的男子,她爱他的儒雅温柔,风度翩翩,几日便沦陷了。
那公子也一样喜欢师父飒爽潇洒,师父将自己的梦想告知公子,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做一对行走江湖的神仙眷侣,杀尽贪官。
两人结伴同行半年有余,有一天,公子接到了一封家书。
那时师父才知道,自己的恋人竟是镇南王家二公子,沈仲林。
沈仲林告诉师父,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让师父在城外等他半月。
师父应下,在城外找了地方住下,一等便是二十个日升日落。后来她苦等不见沈仲林回来,这才急了,入城寻他,却得知了沈家二公子已和谢氏女子订婚的消息。
当年沈家的爵位传了三代,已从一等国公降为了三等伯爵,急需与外族联姻来巩固势力。谢家乃世家大族,是个好选择。这沈仲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被沈家急召回府的。
师父不信沈仲林会如此背信弃义,她夜探沈府,却在祠堂里听见沈仲林亲口向沈老夫人保证,自己和她只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绝不作数,他定会好好履行与谢家小姐的婚约,让家族重归荣耀。
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皆抵不过世家女子尊贵的身份。
师父伤透了心,从此再未踏入京城半步。
此后她不仅杀贪官,还替那些可怜的女人杀负心人。
这回她来找我,就是因为,沈家又要联姻了。
沈仲林的三弟沈叔成是个干大事的人,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将沈家的爵位重抬回国公之位,正好他的儿子沈时微年纪也到了,这回是谢家求着沈家联姻,而沈家因为上一代的联姻之情也算是答应了。
沈家传来联姻的消息是上个月初的事儿,可那会儿沈时微还在乔镇呢,联姻的是谁?
我斟酌了一下:「师父,定亲……本人不在,也可以定亲么?」
师父高深莫测地看我一眼:「我不知道。」
我:「……」
她理直气壮:「我又没定过亲,我哪里晓得!你这是故意在为师伤口上撒盐,去给我买只叫花鸡来赔罪!」
这些年师父的精神一直不好,常杀戮者,有靠杀人纾解戾气的,亦有杀着杀着走火入魔的。
师父心中执念太深,好在对吃还有些兴趣,否则就她这执着程度很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我不敢同她说沈时微的事,在心里盘算着等到京城见到沈时微再作打算,回去收拾了行囊,同她一起踏上赶赴京城之路。
11
我和师父一同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才行了几天,京城方向竟涌来许多逃亡的百姓,一问之下才知,开始打仗了。
当今圣上有五个兄弟被分封在国土各地,其中四个已经老的老病的病,唯有他最小的那个弟弟安王是个不安分的,如今趁圣上重病,竟起兵谋反了。
安王的封地离京城不远,当年圣上分封时就不放心他,要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承想现在倒是方便了他,只消吞下几座城池,便能兵临皇城了。
本国有好几位大将军在京,安王应该掀不起太大风浪。可战事一起,百姓就苦了,他们不懂局势,只想离战乱远些,纷纷逃离战乱城市。
人多了,意外就多,我和师父一路过来,已见了不少趁乱抢劫的土匪。
沈时微一个柔弱书生独自上路,若是行得慢,只怕正碰上战乱,当时情急之下也没攒够银钱,也不知他能不能顺利入京。
从乔镇入京,走官道最快,按说我和师父快马加鞭能在入京前追上沈时微的,可我行了一路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只在一个客栈里发现了我给他备的马车。
客栈掌柜的说这是一个俊秀公子留在这儿的,他嫌马车太慢,就把附近驿站里最好的马给骑走了。
败家子啊败家子!
我给他的银子只够他节衣缩食到京城,若那神医愿意大发慈悲给他打个一折看病,将将够用,他居然去骑驿站最好的马!
那肯定是赊账了,这账怎么办,还不是要我还?
我去驿站打听沈时微赊了多少账,却被告知他并未赊账。
那驿站的人啧啧称奇:「那位公子可真是料事如神,他说过几日便会有位美貌姑娘前来打听马匹之事,让我将这个交给您。」
他将一封信从袖中取出,我伸手去拿,他却疑惑道:「可那公子说的是美貌姑娘,您……」
我挺了挺腰杆,怒视他:「我不美?!」
他一言难尽地指了指旁边的溪流:「姑娘自己去照照?」
士可杀不可辱!我才不去照。
我和师父风尘仆仆赶了几日的路,澡都没洗,还在土堆里和土匪打过架救过人,我现在是什么尊容我能不晓得吗?
我凶巴巴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不懂吗!快把我夫君的信给我!」
信纸薄薄一页,确是沈时微的笔迹。
上面写着:【吾妻阿莲,尔见此信时吾已到京城,如今战火纷飞,尔勿再前行,等吾料理一切后,自会去乔镇寻你。平安,勿念。】
他叫我阿莲哎……
哎不是,他让我别去京城?我才不听他的。
可是他叫我阿莲哎……嘿嘿。
只是我自己倒罢了,师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果然我入夜试着劝了师父一句,便挨了她劈头盖脸一顿骂。第二天不过卯时就被她从榻上拎起来赶路了。
我们又行了两日,累吐了两匹马,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了京城。
师父曾立誓不入京城,命我独自入城去刺杀沈时微。
「徒儿,你只要先找到王府,再找到沈时微,把人杀了就行。很简单的。」
师父的计划听起来确实蛮简单,只是我进了城门才想起一件顶要命的事,她忘记把银子给我了。
师父自己是个不缺钱的,便忘了她徒弟是个穷鬼命,我连住店的钱都没有,如何有钱照着她的计划先买通沈氏看大门的,再「徐徐图之」,「日日蹲守」,争取对沈时微「一击毙命」?
见沈时微自然是越早越好,但我也知道见王府的人不比我们乔镇串门,不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还是得靠钱疏通。
当下情形也容不得我去街上卖艺攒钱了,我摸遍全身,唯一值钱的东西便是沈时微送我的玉佩和玉簪了。
玉簪是他亲手为我雕的,自然不能卖。
只能先当了他新婚之夜给我的玉佩了。
那玉佩水头极好,应该值不少银子,等有钱了再赎回来便是了。
京城热闹繁华,集市上连宵禁也无,我向人打听了当铺的位置,抓紧赶去,心中盘算着等换了钱再去抓些药来,补一补这几日赶路的亏空。
路人给我指的当铺很大,就在街头,我一路过去只觉得人人都在看我,甚至有人冲我指指点点。
我只当是自己如今乞丐般的尊容让人侧目,不疑有他。
直到我进了当铺。
原本累恹恹的小二在看清我的脸后一个激灵,竟也不招呼,嗖地一下钻进了里间,我正疑惑,他又扯着掌柜的出来了。
掌柜的见了我亦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按着小二的后脖子,猛地弯下腰,大喊道:「少夫人好!!!」
12
「所以,他一回来就给你们发了我的画像?」
我拿着当铺里自己的画像觉得好似在做梦。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是也,世子不满老夫人为他定下的婚事,说是自己早已有了妻子,还连夜画下了许多画像交给我们,说不论在何地见了画像上的人都要以对少夫人之礼相待。」
于是我人还未到京城,大名便传遍了京城,如今人人都知道镇南王世子沈时微被一个叫乔黄莲的女人迷晕了头,连和谢氏的婚约都敢反抗。
掌柜的说,京城有名有姓的茶楼书馆都争先恐后地出了我和沈时微的话本,如今流行得很,那些倾慕沈时微的姑娘们在茶楼里边听边哭,又伤心又控制不住好奇心,一天下来能哭晕好几个,连带着手帕也好卖不少。
掌柜的派小二即刻去禀告主家,接着请我上马车前去。
马车七弯八拐的,许久才停。
我掀起帘子往外瞧,只见一座巍峨府邸伫立眼前,红墙青瓦,斗拱交错,墙上题着「三善清廉」四个大字,大气磅礴。
我才下马车,便听见原本静谧的府邸中响起了人声,似有人疾步向外走来。
随着朱色大门缓缓打开,门中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垂缨冠束墨发,缨带随发落在肩侧,月白色圆领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我愣了愣,才看出这人竟是沈时微。
人还是那个人,可装束一变,气质也不同了,平添了几分凛冽傲气。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从,皆是垂头低眉,立在两侧。
沈时微撩起衣摆迈过门槛,急切地举目四下查看,他略过弯腰问安的掌柜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娘子。」
他欢喜唤了一声,两步并作一步奔下台阶,张开双臂朝我迎来。
我被他圈入怀中,闻到了熟悉的墨香。
是了,是他没错。
我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松了,腿一软眼一黑倒在了他臂弯中。
13
「世子,郎中来了。」
「世子,少夫人并无大碍,身上的伤处理妥当恢复不错,只是连日赶路忧思过度,只消多吃药膳进补,休息几日便可。」
昏沉中,我感觉到身边人来人往,有郎中,有丫鬟,有小厮,还有个人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曾离开过身侧,我想睁开眼看看,可眼皮沉得根本掀不动。
「吩咐厨房做的菜做好了吗?」
有人恭声应道:「回世子,糖醋排骨、土豆片炒黄牛肉、松鼠鳜鱼、鱼、清炒白菜、滑蛋豌豆汤已经好了,还有桂花年糕和凉拌黄瓜马上端上来。」
我的眼睛忽然又可以睁开了。
我一动,那人就感觉到了,他握紧我的手,轻声道:「娘子,你醒了。」
是沈时微。
我艰难地转过头,颤抖着嘴唇:「……」
他道是我有什么要紧事,贴心地将耳朵凑过来:「你想说什么?」
我颤颤巍巍:「渴了,拿个冰碗来,记得加点蜂蜜葡萄干花生碎牛乳桂花干……」
沈时微:「……」
丫鬟:「……」
沈时微朝我笑了笑,吩咐道:「去拿些瓜果来。」
又朝我柔声道:「你如今不宜吃冰的,冰碗可过几日再吃。」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脱口而出:「我怀孕了吗?」
不能吧,总共就那么一次……
可……我仔细打量着沈时微,他虽然平日里看着弱不禁风,可在床榻之上确实本事很大,倒也说不准。
沈时微的脸噌地红了:「那倒不是。」
接着他俯下身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的话,我们以后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健壮又美丽。」
他这一笑,我也跟着笑了。
师父也曾用这样无比自豪的语气夸赞过我,她说,我的徒儿就像白杨树那般挺拔健壮。
世人皆说女子该温柔小意,可爱我的人自会爱我最原本的样子。
只是我还是有些委屈,加上师父要杀他的心虚,我决定先发制人,瞪着沈时微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还不辞而别?」
沈时微满脸无奈,轻轻摩挲我的脸:「不告诉你我的身份,确实有难言之隐,可不辞而别……
「当初好像是有人不由分说非要休我,硬把我赶走的,娘子说是也不是?」
呀,把这茬忘了。我自知理亏,转移话题:
「你回京多久了?嗓子怎么样了?」
沈时微眼睛一亮:「多谢娘子关心,一回来就找神医看过了。」
我问出重点:「他收了你多少银子?」
「神医与家父是挚友,未收分文。」
我松了口气,没花钱,甚好。
这时丫鬟们端着菜上来了,沈时微亲自为我布菜:「娘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自然有,我抓着他要他将一切前因后果都说予我听,他像是早准备好似的,一边看我用饭,一边娓娓道来。
沈时微告诉我,安王早有反意,三年前便是安王在他出游时偷袭,想抓了他来威胁镇南王投靠自己,但他拼死跳江逃了,随江流漂到了乔镇,后来又遇到了我。
因沈时微失踪,沈家失了独子元气大伤,安王便没有再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最初沈时微并没有记起自己的身份,直到同我回门后,我爹将玉佩交到他手上,两个玉佩合二为一时,他才想起了往事,接着重新和自己的手下取得了联系。
之后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问:「可是我爹怎么会有你玉佩的另一半呢?」
沈时微摸摸我的头:「这便要以后去问岳父大人了。」
我爹一直想当伯乐,找到千里马,到处瞎碰了十数年,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没想到他一投投了个大的,居然把镇南王世子投成了自己的女婿。
我咬着一口排骨,瞥见沈时微腰间挂了块腰牌。
听闻沈家颇受皇恩,圣上允准他们府上养私兵,而镇南王府培养的暗卫亦是声名在外的。
我忽然福至心灵,问:「所以那些来追杀我的杀手……」
沈时微点点头:「是我派人解决的。」
说罢他拿帕子替我擦嘴,眉间微蹙,无辜地望着我:「娘子……会不会怪为夫多管闲事?」
很好,我的脸又红了。
肯定是土豆炒肉里的青椒太辣了。
14
因我伤着,沈时微三日后才许我下床走动。
「我爹奉命领兵去了,如今不在京城,等他回来,我再带你去见他。」
沈时微道镇南王府如今没什么长辈在,他母亲早逝,父亲并未再娶,府上唯有一个祖母健在。
这祖母也并非老王爷的原配,而是他的妾侍,当年王妃死后王爷并未另娶,临死将她扶正,得府上尊称一声老夫人。
「老夫人有些迂腐,总想着靠联姻维持沈家荣华,与谢家的联姻便是她一力操持的,我自回府便同她说过我已有良配,她十分恼怒,定要我给谢家一个交代。若之后她为难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见他言语里对这个祖母似乎不甚在意,称呼也是疏远的「老夫人」相称,用饭在自己的小院里用,倒是那边派人来请了几次,每每被沈时微回绝。直到我能下床了,他才派人去回,说是要和老夫人一起用午膳。
午时我随沈时微绕过弯弯绕绕的庭院走廊,走进老夫人的院落,一到便看见一位身着华服的老人站在廊下望着,她手中拄着根华贵鸠杖,满头珠翠,尽显王府贵重。身边还有个穿碧色衣裳的姑娘扶着,那姑娘一见沈时微便红了脸,轻声唤了句「表哥」。
我暗自挑眉,有情况。
沈老夫人见了沈时微很是欢喜,连声让他进屋入座,没给我一个眼神。
沈时微搂着我的肩膀,并未理会那碧衣姑娘的引路,对沈老夫人道:
「老夫人,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在乔镇娶的娘子,名唤乔黄莲。」
我上前见礼。
沈老夫人的表情僵住了,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艰难地将目光移到我脸上,似是不信:「你的……」
「我的娘子,明媒正娶,拜了天地的娘子。」沈时微重复。
沈老夫人没了言语,但抖如筛糠的手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看我的眼神,和我要杀鸡时的眼神非常相像,仅仅一面之缘,这老太太居然想刀了我,如此狠心,怪不得沈时微不待见她。
沈老夫人就这样沉默着拿眼白瞪我,直到用饭时,沈时微替我夹了两只大虾,我让他再给我舀一勺鸡丝汤。
沈老夫人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嘴,忽然道:「食不言寝不语,这位乔姑娘连这点礼仪也不懂吗?」
她叫我乔姑娘,就是不承认我与沈时微的夫妻关系。
沈时微为我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接着将菜放进我碗里,恍若未闻:「饭后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我点点头,这沈老夫人显然是看我不顺眼,但这种事自有沈时微替我挡着,不用我操心。
没过一会儿,沈老夫人又开始作妖了:「天气炎热,来人,拿把扇子来,让乔姑娘为我扇扇风。」
我抬眼看她。
对视良久,沈老夫人眼睛瞪得都眼含热泪了,我忽然起身。
她像是战胜了的母鸡,高傲地扬起下巴。
然后眼睁睁看着我端起碗,走到门前,坐在了门槛上。
我回头招呼她:「热就坐门口,风吹着可凉快了。」
沈老夫人和碧衣姑娘的眼睛瞪大了。
当她们俩看见沈时微也端了碗陪我一起坐下时,脸上的震惊已经无处可藏,掉得满地都是。
沈时微知道我护食,命人多拿了个碗,将我爱吃的东西都夹了些过来:「吃吧,不够再夹。」
沈老夫人的筷子落到了地上,满屋子的人竟没一个想起来去捡的。
所有人都被坐在门槛上的沈时微惊着了。
他之前在家时显然不是这种作风,从下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镇南王世子在府上颇具威严。
一顿饭下来,她们面前的饭一点没动,只有我吃饱了。
见我放了筷子,沈时微起身向老夫人行了个礼,牵着我离开,才出院门,那位叫安雯的碧衣姑娘追了出来:「乔姑娘留步,老夫人有话问你。」
沈时微停住脚步看我,左边的眉毛轻轻一扬。
他这表情我熟,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摆摆手:「你先回房等我吧。」
他很听话地走了。
这位表妹一看就对我意见很大,沈时微前脚刚走,她便迫不及待地指责我:「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同表哥说话?」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我用了什么语气,她就一口气道:「你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只不过是在表哥落难时偶有帮扶,怎么敢挟恩让他娶你?你可知他是镇南王世子,是京城最矜贵的公子,你居然让他和你一起坐在门槛上用膳!简直是有失体统!」
看起来是刚才吃饭的时候憋坏了,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一不小心走了神。
安雯气坏了:「你看什么看,我和你说话呢!」
我说:「你牙上有菜。」
安雯瞪大眼睛,连忙捂住嘴。
我趁她捂嘴的工夫问道:「这位表妹,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的?」
安雯双手掩嘴,声音倒是大得很:「表哥身份尊贵,从来只有人伺候他的份,你却让他为你布菜,你也配吗?再说了,表哥是要娶谢家女的,你识相的话就赶紧自请下堂,免得日后丢脸!」
我笑:「那你这么操心干什么,你又不是谢家女。还是说,表妹想效仿娥皇女英,对你表哥有些别的心思?」
安雯的脸涨红了,水葱似的手指着我直抖:「你怎么平白污蔑人家清白!」
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自然要让她也气上一气。
我与沈时微是夫妻,既是夫妻,就无关身份,只关风月。我们相互心悦,方是最最要紧。
若在从前,有人说我配不上沈时微,我或许会难过。
可如今,我已明了了他对我的心意,不再患得患失。他说他非我不可,我就信。
无论是白梅还是安雯,都更像世俗人们喜爱的女子,我曾问过沈时微,为何大家都更喜欢白梅。
沈时微将答案写在纸上:【在我心里,你比她好。】
不论她好与不好,都与他无关。
他一心只系于我身。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间有偏爱这回事。
15
沈时微让我不要在意沈谢二家的联姻:「就算两家要结秦晋之好,也绝不会是我。」
「若老夫人以死相逼呢?」很多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又一次以死相逼?」沈时微低哂,冷然道,「谢家老爷子鳏了多年,恰好我祖父也早逝,她若喜欢联姻,大可亲力亲为。」
说这话时他的眼瞳里满是嘲讽。我这才发现,他也有如此冷峻漠然的时候。
沈时微对沈老夫人似有心结,但他不说,我也就不问。
我原以为沈时微要带我去京城有名的地方游玩参观,他却告诉我,此番是要出城。
我和他同乘一骑,想起师父之前的抱怨,靠在他怀中调侃道:「我以为你会带我去听风阁,听闻那里挂着世子您的画像,需得二百两才能一睹风采?」
沈时微难得有了些少年人的羞赧,不自在地将目光瞥向别处:「那是我年少不懂事时弄的玩意儿。当年和几个玩得好的发小被评为京城四公子,在听风楼留了画像还觉得风光,后来想撤了画像,听风楼却要白银千两才肯允准。」
「白银千两对沈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些银子,我宁愿花在更值得的地方。」沈时微勒住缰绳,「到了。」
我举目望去,虽早有准备,却还是惊了。
安王造反,此时皇城内仍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模样,可城郊却已挤满了难民,比我前几日进城时更多几倍。数不清的百姓们挤在一起,条件好些的尚有帐篷庇护,多的是以天为被地为床的。
因逃灾的时日不长,这些难民并不算很瘦,可人的精气神是无法掩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不安,听到点声音就缩起脑袋,不敢与人对视。
我不由握紧了沈时微的手。
「这些天朝廷已派了人手来管制救助,只是人数太多,物资一时不足,你别担心。」沈时微同我解释了一句,待要继续讲时,却被人打断了。
「时微,你同我请了两天假,终于肯来了?」
那人声音清朗,语气豪爽,我循声望去,只见他身穿花青色直襟长袍,玄色云纹腰封,看着十分稳重,可接下来的话却立马纨绔起来:「哟,你金屋藏娇的宝贝舍得见光了?」
沈时微干咳一声,眼神警告地看他一眼,对我说:
「娘子,这是三皇子李成朗。」
我低着头见礼,有些尴尬。
这位三皇子我倒是见过的,几年前我刺杀一江南狗官时,他也在现场。
恰好当时我和一拨刺杀三皇子的人撞上了,两拨人都蒙了,还以为是戗行的来了,直到我杀了狗官后对方才反应过来,要连我一起杀。
我当时为了脱身还替三皇子挡了几支暗箭。
只是当日我用黑纱覆面,将自己裹成了粽子,只露一双眼,按理应该不会被认出。
两人聊了几句局势,三皇子道:「如今安王叛军朝南来,我手下的人发现他还勾结了江洲一带的贼寇。最初我们以为那只是流民闹事,可近来却发现他们行事颇有组织章法,且都聚集着朝京城来了。探子查出他们的头领是个叫宋明的,与安王有书信往来,这宋明十分狡猾,似乎察觉到我们的监视,近来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这些贼寇虽不算正规军队,可熟悉地形,又藏在百姓之中,做事毫无底线,若让他们聚成了气候,也是一大难题。
「如此,现在安王之乱有两个问题……」
我默默举手:「你们说的那个宋明,是不是身高六尺,身长腿短,额头上有颗大痣?」
三皇子惊了:「你如何晓得?」
呃……我如何晓得的,自然是在来京路上把他宰了才晓得。
我和师父一起动的手,身上的伤也是那次留下的。
不过我们倒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是见他在一个村子里欺男霸女看不惯他罢了。
三皇子沉吟:「如此,现在安王之乱还有一个问题……」
沈时微和三皇子又说了几句,便让我留在原地,自己去找赈灾负责人了解情况,他一走,三皇子便笑着朝我拱手:
「几年未见,本王还未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我只当刚才那么一岔他不会记得,见此只好打了个哈哈:「殿下不必客气。」
继而我疑惑道:「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三皇子眼中带笑:「姑娘与你师父在江湖上名声可不小呢。若我说那被杀的杨绅当日行踪是我泄露给你的,你可相信?」
我直视他的眼睛,想要分辨他话的真假。
「将朝廷命官送给我杀?」
「自然是因为他该死了。」
三皇子收敛笑意,负手而立:「江南富商多,他与富商勾结,阻碍朝廷律法推行,还贪污朝廷赈灾银两,苦了黎民百姓,天地不容。」
我了然:「怪不得那次我轻易就逃离了追捕,后来那个饱受百姓赞扬的继任官员顾大人,他们也说是你引荐给圣上的。」
三皇子点头:「这些朝廷中事,若非我找人传播,百姓如何得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方得长远。」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只是我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三皇子抬手,指向正在百姓之中安抚人心的沈时微:「你看时微如何?」
我张口就来:「我家夫君自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满腹经纶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三皇子:「……」
默了默,他道:「我是说,若他当官,会如何?」
沈时微在乔镇时就十分忧国忧民,总想着律法整改、修缮学堂的事,回了京城有镇南王世子的身份,自然更能施展拳脚,我柔了脸色:「他会是个好官。」
三皇子颔首:「不错,他会是个好官。
「时微同我一起长大,我们皆知彼此心性抱负,他会是我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一大助力。」
他回身正对我,凛了神色,一字一句:「所以乔姑娘,不论你师父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时微,包括你。」
三皇子李成朗会知晓我和师父的身份,在情理之中。
他手眼通天,想查一个江湖人士自是容易。
他显然也了解师父与沈家的恩怨,猜到了师父想取沈时微的性命。
我不在意三皇子的威胁,只想知道,沈时微对此事知晓了几分。
他可知道,我是来杀他的?
16
回府路上,沈时微告诉我,他会选择扶持三皇子,是因为他有野心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对百姓的仁心。
「少年时我同皇子们一同出游,只有成朗会关注到百姓民生,还会在回宫后找少傅问个不停。这些年他的努力我看在眼里,我信他能创造一个盛世。」
沈时微的眼中,有对太平盛世的期望。
我亦期盼着那一天。
师父给我的匕首,我一直贴身带着,此时它就在我后腰处,和沈时微紧紧贴着。
要我杀了沈时微,我做不到。
我决定出城去找师父。
可当晚,师父就来找我了。
她违背了自己绝不进京城的誓言,传信给我,要我在三更天时于听风楼外和她相见。
一见面她便劈脸问道:「小莲花,为师让你杀的人,你可杀了?」
我斟酌道:「师父见谅,徒儿无能,还未能寻到——」
师父厉声呵斥:「撒谎!」
我浑身一震。
「你当我为何要违背誓言亲自入城?白日里我看见你和那个男人在一处赈灾!」师父恨铁不成钢道,「你还和他同乘一骑!才几天你就陷入了沈家人的陷阱吗?」
「不是的师父,我们早就相识了,他当年流落在乔镇,我和他结为夫妻……」
师父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他一定是骗你的!沈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努力争辩:「师父,时微是好人!他和他二叔不一样!」
师父不肯听我说沈时微做过哪些事,目眦欲裂道:「你不杀,我便自己杀!!」
说完她转身飞上屋檐,几个跳跃便远离了我。她的轻功比我高,我抓不住她,只能任她消失在小巷中。
师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再隐瞒沈时微了。
我向他坦白我师父要杀他这件事,将一切和盘托出,连着后腰的匕首一起拿出:「我师父武功极高,你若在城外做事,一定要万分小心。」
「你师父的事,其实我一早便知晓了,不和你说,是怕你为难。」沈时微耐心听我说完,安抚地摸摸我的脸,「当初我听你的话离开乔镇,也是听到了她正赶往乔镇的风声,决定暂避锋芒。」
我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体谅我。」
沈时微挑眉,捏了捏我的鼻尖,叹气道:「时微不在意你师父如何,只想知道,娘子也曾想杀了我吗?」
果然,这男人不好糊弄。
「这个么……」我紧张地捏着手指看他,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有没有恼我,「是师父逼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我知道是你后,就没再动过这个念头。」
见他不说话,我有些慌,扯住他的衣袖:「我保证,不然你罚我一年不许吃桂花年糕。」
「你啊……」沈时微嘴角带笑,扣着我的手腕将我带入怀中。
他的衣裳上沾染了桂花香,闻着馥郁动人。
他握住我的手将其按在心口。
衣衫下的心脏在掌心跳动,他俯身在我耳边低声呢喃:「为夫就在这里,娘子想要我的性命,来取便是。」
17
京城之外安王气势汹汹,京城之内则暗潮汹涌。
当今圣上身体本就不好,被安王这一气,直接一病不起。
朝中得力的皇子有三,分别是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他们兄弟三人斗了多年,一直难分胜负,近年三皇子隐隐有了领头之势,其余的两个便联起手来对付他。
安王都快兵临城下了,另外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却还想着内斗,三皇子忙得焦头烂额,沈时微告诉我,他要离开京城,替三皇子去前线盯着。
「娘子,我本不愿你涉入京城皇权之争,这才留信让你回到乔镇等我。可你既然来了,我们夫妻便要共同进退了。」
他是懂我的,知道让我留在沈家,看他一个人去前线不可能,干脆直接同我坦白。
我自然是要和他同去的,此行凶险,除却安王在战场上的威胁,还有师父在暗处虎视眈眈,更别提二皇子五皇子的明枪暗箭了。
二皇子五皇子对沈时微的杀意是明晃晃的,沈时微是三皇子的左膀右臂,杀了他能大损三皇子的气焰,平日在京城不好动手,如今沈时微出了城,战乱之中的事,死无对证,自是他们的好机会。
我和沈时微带了一些暗卫,趁着夜色出城往南去。在路上我总觉得被人跟踪了,快到驿站时果然从路边蹿出了几个杀手,剑光一闪直取沈时微面门。
我是沈时微最后一张牌,暂时不想暴露,可正在暗卫和杀手打得难分伯仲时,不远处的小丘上,破风声乍起,只见几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呼啸而来,我急急扯着沈时微避开,那箭钉入我们脚边的土地,入地几寸,只留凛凛箭羽在地面上颤抖。
我眯着眼朝小丘看去,盘算着过去杀了射箭之人,又怕沈时微一人在此会再遭暗算,一时有些纠结,只好先动手解决几个人,再作打算。
师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的。
她从树林中掠出,劈手朝我掷出一物,我自是知道她不会害我,抬手去接,待握到手里定睛一看,竟然是只油汪汪的烤鸡,上面的酥皮脆脆的,还热乎着。哪怕知道现在形势不对,我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前有狼后有虎,师父来得不是时候,沈时微危险了。
就在我看着师父愣神之际,小丘那里又连发几箭,我伸手去拔腰间的软剑,可手里沾了油滑腻腻的,一时间竟未能将剑拔出。
沈时微眼疾手快推了我一把,叫我免于受伤,可就是这一推叫师父找到了机会,她趁两个杀手缠住我时绕过我,朝沈时微掠去。
我急了眼,步步杀招,而杀手亦使出浑身解数挡住我去路,眼看师父的剑就要挥到沈时微脖子上,他竟猛地下腰躲过,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三四剑。
我看得愣住,心道他何时有的这般身手,难不成镇南王府还有速成武功秘籍吗,有这身法当初在乔镇何至于被那如狼似虎的寡妇欺负得动弹不得?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就在我愣神的一瞬,我的手臂被杀手的刀划到,带起一道血痕,溅到地上。
刀上有毒,我动作更加迟缓,眼见着杀手的下一招就要往我脑壳上招呼,沈时微回身望来,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慌乱:
「娘子小心!!」
咱也不知道从古至今为何如此之多的人明明可以一把推开人却偏偏要拿自己的身子作肉盾来挡伤害,总之沈时微也这样干了。
明明师父挽起的剑花已将他的后背划出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他却毫不避让地朝我扑来,要将我拥入怀中。
一时间头顶是杀手的刀,背后是师父的剑,我暗道今日怕是要做一对鬼鸳鸯了,却听见「砰砰」两声,回头一看是师父将那两个杀手踢飞了。
「我徒弟也是你能伤的?」师父冷笑。
被师父带大的我自然知道这是她准备暂时握手言和了,我连忙跟着一起先把杀手解决了,只留下两个活口。
至于为何不杀光……主要是我一眼认出这两人乃是我在杀手界的同僚,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划水躲在后面,甚至还鬼鬼祟祟假装失误替我挡了几刀。
沈时微不知我们认识,问:「要审吗?」
我冷笑:「没什么好审的,必然是二皇子派来的。」
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甲怒了:「你少污蔑人家清白,我才不会效忠二皇子那种杂碎!」
旁边的刺客乙也怒了:「好啊,你敢骂我家二皇子是杂碎,那你家五皇子就是宇宙无敌第一大杂碎!」
眼见两拨刺客就要因为谁家皇子更杂碎这个问题撕咬起来,师父火冒三丈给了他们俩一人一个大嘴巴子:「吵死了!一个一个说!」
两人顿时像鹌鹑似的息了声,不敢再闹。
「就……二皇子手下的幕僚找的我,让我在此蹲守,杀了镇南王世子。」
「我也一样,五皇子派我……谁晓得红菱仙子您和高徒也在,早知如此我们决计是不敢来的嘛。」
「红菱仙子的剑术果然非同凡响,剑势如此猛烈也能断然收住给人一脚,实在是吾辈楷模!」
「废话,想当年仙子和那白鹤居士两人一箫一剑闯江湖的美名谁人不晓——」
两人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见师父竖起眉毛,吓得拔腿就跳:「仙子恕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扭糖似的转眼就跳没了影。
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我和师父审问杀手时,沈时微一直在状况外,闻此向师父问道:
「您是曲红菱曲前辈吗?」
师父自觉丢了人,不肯理会他。
我连忙回答:「正是。」
沈时微淡淡一笑,拱手作揖:「如此,我该唤您一声二婶。」
这这这,师父最恨人家把她和沈家扯上关系,我上前一步怕她一气之下宰了沈时微,却见她不仅没有动怒,反而高傲地抬了抬下巴,道:「你这小子倒比我家小莲花懂礼些。」
???
你夸他就夸他,为什么要攻击我!
沈时微肃容:「您既应了我这声二婶,便请听完我接下来说的话。
「您和我二叔的恩怨我多半知道些,当年你和他决裂,可是因为他和谢家的婚事?」
师父不答,他便继续道:「这是我的猜测,当年二叔被召回族里,才一回府就得知自己即将与谢氏联姻,他自是不肯,称已有了命定的爱人。」
师父嘴角抿起。
「当时我的祖父已病入膏肓,老夫人便以不孝为由对二叔大加斥责,斥他不为家族考虑,不为祖父考虑,罚他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沈时微搂过我,从马车里取出金创药来涂在我手上,继续道,「二叔不善武艺却满腹经纶,自认可以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为家族增光,可老夫人不信,坚持他是被江湖妖女蒙了心,便要他一直在祠堂里反省,直到回心转意。」
师父回过头。
「二叔几次三番想要逃跑,可当时祖父病重,家父远在边疆,我尚年幼,家中竟成了那老妇的一言堂,她命人看住二叔,不许他离开祠堂半步,直到他答应娶了那谢氏女。半个月后,二叔终于服软了,他向那老妇承诺应下婚约,以换取出门的机会,想是他曾和您有约?可在翌日出门前……他收到了一枚双鱼佩。」
沈时微看向师父:「那是他送给您的玉佩。」
师父身形一晃。
当年她在沈氏祠堂听见那绝情话语,便将沈仲林送自己的定情玉佩砸了个粉碎:「不可能,我早将那玉佩——」
沈时微道:「送来玉佩的人说,这是在江边一具尸体上找到的,因上面刻着沈家族纹,是以送来了府上。现在想来,那双鱼佩或是老妇找人伪造的,可当时二叔被您的死讯砸昏了头,听那些人描述了您的死状,竟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与谢家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沈家从来不是高调的做派,何以当初将两家的婚事宣扬得满城皆知?一来是那老妇怕谢家反悔,二来便是想让与二叔有约的您知晓后心灰意冷吧。他道你已死,你道他变心,实在是狠毒。」
这段往事听得我义愤填膺,恨不得回到过去将那沈老夫人暴打一顿:「后来呢?」
「我二叔说,红菱是个坚强聪明的女子,哪怕被我负了,也绝不可能自杀。他不信二婶会死,决定去寻二婶。」
「啊?那他成功没……」我噤了声,显然沈仲林是失败了,否则他早和师父重聚了。
师父终于看向了沈时微:「你二叔他……」
沈时微目光微凉:「您可知,当年沈家办了两场丧事。」
18
月色溶溶,人影重叠。
我们弃了马车,骑着马走在小路上,我忍不住抱怨沈时微:「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说话大喘气?」
沈时微将头搁在我肩膀上:「抱歉,我意气用事了。」
我叹了口气。
他说话留一半,我倒也能理解。就像我一直心疼师父一样,沈时微自然也为自己的二叔抱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差点搭上命却没落着一句好,实在可怜可惜。
方才师父听闻沈家办了两场丧事,直直喷出一口血来,连嘴唇都白了。
这件事在她心头盘旋多年,如今将积压的情绪释放了反而是好事,只是经了这一遭吓,她怕是得蔫巴两天。
沈时微方才一句话掰成了两半说,沈家当年办的丧事确是沈老爵爷和沈仲林的。但沈仲林乃是假死,他心怀孝道,不愿让老爷子忧心,但又不想负了师父,是以吃了假死药,在亲信的帮助下离开了沈家。
假死药伤身,沈仲林先是昏迷,之后又将养了好几年才缓过来,后来又被求贤若渴的三皇子寻去做了先生,直到近年才退居山林,独自生活。
其间他也多次派人去寻师父,只是师父向来行踪不定,阴差阳错间竟是不曾遇见过。
沈时微将地址告知,师父迫不及待地去寻沈仲林了。
阳光下她红衣翩跹,像一只寻到花丛的蝴蝶。
爱恨纠缠多年,竟是这样的结局,错过又没完全错过,我倒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只盼他们此次能够好好的,别再禁受分离之苦。
而天下要禁受分离之苦的又何止他们二人。
安王步步紧逼,他占了荆州城后,前线的压力越来越大,我虽杀了那宋明,可安王手下的贼寇不止一个,像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割不完。
最近新冒头的一个叛军小头目正在东南方向朝京城来,三皇子派了好几拨人想刺杀他,但都没找到好时机,我自告奋勇接了这活。
沈时微要去西南方的荆州城,同我不顺路,我们便在一条江边分别了。
「娘子,我等你回来。」
从沈时微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愿我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可我做了这个决定后他也没有拦我。他一直是这样的人,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那与他的愿望相悖。
他知道,就算成了亲,我也依然是我。
「你也保重。」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句平安,揪着缰绳头也不回地奔向远处。
19
刺杀小头目的计划比想象中顺利,三皇子一开始沉住了气,无万分把握绝不动手,没有打草惊蛇,我一到便有人接应,将这些天收集的情报一一告知,所有人都为我所用,策划了一场成功的刺杀。
小头目虽在打仗,但仍沉迷享受,每到一处都要寻欢作乐,我便扮作舞女,在献舞时动了手。
可能是因为当头领没多久,小头目并没有身在高位要多注意生命安全的觉悟,醉眼惺忪间叫我一剑封了喉,只能下辈子再注意这些细节了。
我得手很快,倒是在逃跑途中有些波折,那小头目的手下很是忠心,派出所有人马挨家挨户地搜查我,我本欲杀出一条血路,却在临动手前被人拦住了。
拦住我的正是楼晴雨,他来此地做生意,被战乱绊住了脚,刚巧又遇见了我,顺手帮了大忙。问题是,我怎么老碰上他?
我心里忽然有了个荒唐的念头,他不会是跟着我来的吧?
但这念头很快就被我否决了,他一个大富豪,哪有闲工夫追着我玩捉迷藏啊。
但我还是想不通:「可是你怎么偏偏在战乱地儿做生意,这能赚到钱吗?」
我躲在房梁上问楼晴雨。
楼晴雨小心翼翼地扒着柱子:「有钱人的心思你别猜。」
「行,有钱人,既然都碰上了,您能不能给国家捐点钱啊?」
打仗太费钱了。
楼晴雨缓慢地转头看我,明明周围很暗,我却觉得他在笑:「姑娘真是……好不容易见一面,就和我说这些……」
我以为他嫌我一上来就问他要钱,便压低声音:「不会亏待你,到时候让上头给你一个皇商当当,树个典型,再颁个牌子,就写『民之勇者,商家典范』如何?和皇家做买卖肯定能回本儿!」
夜色浓稠,楼晴雨的嗓音却清淡,他轻轻道:「便是将我所有家财都给你又何妨?」
我一愣:「啊?」
他却转移了话题:「皇商的事以后再说罢,姑娘可知,沈时微被困住了?」
20
沈时微去的荆州城乃是军事要地,荆州城的守军大意让人绕了后,又截断了粮草,苦守月余还是被攻破了。
荆州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势必要夺回来,沈时微靠着暗卫进城,用一早准备好的假身份行事,暗中联合城中大族,里应外合传递消息,伺机而动。
朝廷重视荆州,派下一员大将秦鸣来收复失地,而安王亦十分重视此地,不仅增派驻军,还加强了城中守备,出入严格到了苍蝇难行的程度,外面的人已经许久没有收到沈时微的消息了。
而他最后一次递出的消息是:【安王起疑。】
安王残暴,若是沈时微落到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看着消息坐立不安,秦鸣亦是着急:「荆州易守难攻,圣上却下旨要我在半月内攻下,若是强攻实在困难,唯有与世子里应外合,智取才好。正好安王夺了荆州要设宴庆功,是绝好的机会,可如今有再多的计划也无人传信,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皆是一筹莫展,一直跟着我的楼晴雨却有了主意。
他淡淡道:「安王喜欢看戏。」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安王爱戏,并不是秘密。
哪怕是造反途中,他也随身带着不少戏伶,主打一个随身听。
旁人进不了荆州城,那曾经名满天下的楼晴雨呢?
听闻安王旧时便曾重金请过楼晴雨,只是因种种原因未曾如愿,如今他打下荆州正要设宴庆祝,楼晴雨的出现,恰逢其时。
我与秦鸣见面并未向他介绍楼晴雨的身份,知晓他是谁后,秦鸣大喜过望:「好啊!如此,我便派人同公子一同入城,传递消息,将那些乱臣贼子拿下!」
秦鸣火急火燎地走了,我仍坐在椅子里,望向正看着窗外的楼晴雨。
他仍是一把折扇遮面,翩翩公子的模样,感受到我的目光,桃花眼朝我看来,微微一眯:「怎么?」
我长叹一口气,接着发觉自己近来时常叹气。
楼晴雨一笑,折扇倏地收了,眼波流转,唱道:「姑娘,何故——叹息?」
只随便一个动作起势,气质就完全不同了,眼波流转间直将红尘装入眼里,难怪让各路戏迷痴狂。
我觉得自己矫情:「我只是不放心你……」
安王爱戏,我不是不知道,我也明白让楼晴雨入城是个好法子,可我百般纠结下并没有提出这个办法。
我知道只要自己开了口,楼晴雨就会答应。
可战争残酷,本就是百姓遭难,我如何能将一个无辜的人送入虎口呢?
他的一生,本就十分不易了。
若进城,一旦败露,十死无生。
「姑娘怕我死了?」
我赶紧道:「呸呸呸,别胡说八道!」
楼晴雨眨眼:「何为,呸呸呸?」
我惊了:「你怎么连呸呸呸都不知——呃,就是你说的话不吉利,我们把话吐出来,就当这话没说过。」
「好。」他笑了,乖乖学我,「呸呸呸,我吐出来了,姑娘可放心了。」
明明没有唱戏,他眼中的情意却仍满得快溢出来,我心忽地一跳,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身上总染着梨花香?」
「因为我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梨花。」
「啊?可你不是有许多房子吗?」
「每一处,都由我亲手种上满园梨树,姑娘可愿去瞧瞧?」
我打了个哈哈:「下次一定。」又问,「可梨花只开在春天,你如何……」
楼晴雨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我擅制香,姑娘忘了。」
我便住了嘴。
我本想问他为何这般爱梨花,却在开口前突然想起,我曾与他策马几百里,只为寻晚春那最后一抹梨白。
21
秦鸣的动作很快,他集结了人马扮成楼晴雨的小厮,除了唱戏的家伙别的一律没带,说是城里的据点都有,只要把消息带到就好。
安王攻下荆州后将此作为据点,占了城主府,暂时歇在了这里,听闻楼晴雨来到荆州十分欣喜,当下命人将他接进了城里。
荆州城内的据点中有许多分散的炸药,秦鸣打算让人潜入后将炸药集合起来,一组在安王于城主府举办宴会时引爆,一组趁城中守卫交接时炸了城门,好让大军攻入城中。
这期间种种我们在外头的皆不能参与,更不知里面是何情形,只能焦急等待。
安王设宴就在近日,我天天站在山头拿着窥筩眺望荆州城,终于在楼晴雨入城的第三日黄昏,盼到了一只飞起的乌鸦。
白色的鸽子太过显眼,楼晴雨专门训了乌鸦来传信,接到密信后秦鸣大军全员准备,派了先头部队趁着夜色埋伏到城外小丘旁,只等里面的人引爆炸药,就一拥而入。
夜幕降临。
城中仍是灯火通明,城外却冷风凄凄,静夜沉墨。
我对着冻僵的手呵气,不知在心里描绘了第几次沈时微的模样,终于听见一声巨响从荆州城方向传来,震得我们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尖锐的哨声响起,伴着守城将士的嘶吼:「敌袭——」
成了!
秦鸣拍马,领头冲去,高喝一声:「将士们,随我来!!!」
我随着兵马来到城下,只见坚固的荆州城门在黑烟中露出一个大洞,里头尖叫打斗之声不绝于耳,接应之人已将城门拉开条缝,打头者用力顶开,众人鱼贯而入。
城门已破,接下来便看秦鸣的了。
我要保证的是沈时微的安全。
马太慢,我选择飞檐走壁。
我掠上屋顶朝下看去,只见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叛军和秦鸣的人打成一团,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还有许多哭喊着软在路边的百姓,被溅得满身是血,惊得都喊不出声了,我手拿着鞭子救了好几个,却始终未能找到沈时微。
一路朝城主府去,我越找越心急,以我对沈时微的了解,他不可能置身事外让别人去冒险,两个爆炸点他必在其一,城门不如城主府危险,我想他该在城主府。
可这见鬼的荆州城主府竟那么大,也不知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建成的,我避开混战从后花园进去,被各种亭台楼阁奇珍异草迷了眼,还在偌大的湖边看见了几只通体雪白的天鹅。它们不知人类的争斗,正好整以暇地整理着羽毛,其中一只立在尸体旁边歪着头打量,纯白羽翼上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沈时微!你在哪里?」
我将手举到嘴边,气沉丹田大喊。
没得到回应,倒是引来几个叛军。
我气得几下将他们宰了,留下一个咬牙切齿地问:「沈时微呢!」
那个叛军浑以为自己见到了母夜叉在世,吓得刀都拿不稳了:「谁谁谁是沈时微?」
「就是我相公!」
他崩溃大喊:「天地良心,我我我怎么知道你相公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就是城主府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在哪里?赶紧说!」
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恍然大悟。
叛军边尿裤子边道:「方才他还同安王殿下一起在前厅,爆炸以后我我我就不知道了——」
还算有点品位,可惜跟了反贼,该杀。
我干脆地抹了他的脖子,跳上假山举目望去。
都打起来了,沈时微不可能一直在前厅,安王发现被算计必然勃然大怒,哪怕他身边带着暗卫也危险异常,我正打算去前厅找些线索,忽然听见在厮杀声中响起一曲「梅花三弄」。
定是沈时微知晓我在寻他,吹与我听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那笛声不似往日宁静悠远,透着激愤悲切,我道是有事发生,急急朝笛声方向去了。
笛声从西边传来,我一路杀过去,轻而易举找到了人群中的沈时微。
他一身月白衣裳被护在暗卫中间,几人占着戏台的高位抵御叛军,形容皆已十分狼狈。
我高声喝道:「屏息!」
一服软筋散掷出,取得几息空隙,那围着他们的叛军便尽数死在我手中。
暗卫撑到现在也已是强弩之末,接了我递过去的药丸吃下,立即要护着我们离开。
「等等。」
沈时微推开一张染血的屏风,露出其后生死不知的人来。
我眨了眨眼,恍惚了一瞬才看清,这满身血污毫无生息的人是楼晴雨。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他的虞姬扮相,眉眼间仍是绮丽无双,可脸色却是连浓妆也掩盖不了的惨白。
虞姬尚且只抹了脖子,他胸口的血却多得将身下的木板都濡湿成了可怖的化不开的红。
「我将身上带着的保命药都用上了,可……」
沈时微不用说我也知道,若不是那些保命药吊着,楼晴雨甚至活不到现在。
楼晴雨半掩着的眼在听见我的声音后微微一抬,轻声唤我:「姑娘来了。」
我跪在地上,手抖得摸不到他的脉,荷包里有师父给我的药丸,我哆嗦着朝他口中塞:「你撑住,我带你去看郎中……」
「不必费事了,安王这一剑……姑娘,咳,你该知道的。」
是,作为一个杀手,我一眼就看出这一剑刺得回天乏术。
可只有到了自己身上才会晓得,哪怕再不可能,也会祈望奇迹的发生。
「不,你再等等,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梨花呢,你记得吗?」
「姑娘,晴雨这一生并无什么遗憾,此番……也算为民除害,」楼晴雨断断续续道,「唯有一事……」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我附耳去听。
他却忽然顿住,半晌吃力地牵起嘴角,凝望着我的眼,释然道:「罢了。」
我眼中落下泪来,滴在手上,楼晴雨冰凉的手缓缓拂去我的泪,我握住他的手,他反手与我十指相扣,凑近我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这世上最好的梨花,我已见过了。」
……
大夏二十年冬,安王李吉的叛乱终于荆州,荆州城破后他逃出几十里,后被当朝大将秦鸣抓获,结束了这场安王之乱。
是夜,荆州下起百年难遇的大雪,银白遮住血污,掩盖了一切。
人们都说,这是为了祭奠死在这场叛乱中的冤魂。
22
安王之乱后,大夏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最终于第二年初夏回天乏术,在睡梦中驾崩。
三皇子李成朗登基,贬二皇子为庶人,封五皇子及其他皇子为亲王,分封之后各去往封地。
沈时微封侯拜相,与新皇一起大刀阔斧地改革,朝堂上下焕然一新,饱受战争折磨的城池在朝廷的帮扶下飞速恢复,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隐隐有了当年大夏开国时的盛况,人们皆赞新皇有治世之才。
三年后。
权倾朝野的丞相沈时微接过新皇御赐的尚方宝剑,告别朝堂,奉旨走遍大夏国土,替新皇考察新政推行效果,督察百官,体察民情。
「别忘了为我歌功颂德。」
李成朗送别我们时千叮咛万嘱咐,我都被唠叨烦了,沈时微却不厌其烦地应了:「你放心。」
「到苏州杭州记得将风景画给我看……」
「你放心。」沈时微拍拍李成朗的肩膀,「太子已经两岁了,再过十几年,你就可以自己去看了。」
他不甚真诚地补了句:「很快的。」
李成朗:「别忘了歌功颂德,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写信告诉我你是怎么颂的,我要检查。」
沈时微笑:「好。」
「走了。」
直到我们走出一里地,回头望去,李成朗玄黑色的身影仍在城墙上没有移动。
对于他的放手,我是心怀感激的。
沈时微虽是奉命行事,但能替皇帝体察民情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其他人选。朝堂虽已稳固,但有沈时微在可省去许多麻烦,李成朗放他离开,是给自己添了压力。
但他始终记得同沈时微少年时的承诺,共创盛世,同游山水。如今他自己困在京城,就只能让沈时微先看一步了。
不过连尚方宝剑都给了,是有多怕沈时微受委屈?
「你在想什么?」沈时微问。
我靠在他怀里,随口道:「在想晚上吃什么。」
京城的风云已离我们远去。
夕阳下,一匹马,两个人,三餐共议,四季同行。
当年我趴在屋顶偷看沈时微时许下的愿望,竟都已成真。
足矣。
(完)
番外 1·桂花巷·沈时微
桂花巷,因满巷都栽着桂花而得名。
可乔镇的姑娘们,却总觉得阿威家院子里的桂花更香些。
阿威初来乔镇时,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姑娘在屋外围观。
乔黄莲嫌她们人多挤得慌,一般都晚上来。
晚上看得不如白天清楚,因为阿威家里穷,买不起亮堂的煤油灯,只能点个蜡烛勉强过活。
昏暗的屋子里,暖黄的光照得那人的影子晃呀晃,乔黄莲一边看一边想,这人怎么连影子都是好看的。
作为业内顶级的杀手,乔黄莲对身在高位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可能是因为这些年杀多了败类,她总觉得这类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搜刮民脂民膏只顾自己享受,连喝茶的水几分烫都有诸多讲究,实在矫情。
阿威一看就是个金尊玉贵的人,骤然沦落至乔镇这种穷乡僻壤,还失了忆,想必日子不会好过。乔黄莲抱着看贵人笑话的心态观察他,却发现这人有些意思。
乔爹让乔黄莲来给阿威送床腿子,她分了四次送,每一次来,阿威的屋里都会添些东西。
除去镇长和姑娘们送的,还有阿威自己买的。
钱么,是卖鸡蛋赚的。
卖鸡蛋,是阿威为自己找的第一份营生。
镇长送的一公一母两只鸡被他养得很好,鸡生蛋蛋生鸡,卖的钱堪堪够他活着。
之后他又攒钱买了笔墨纸砚,开始为人写信、抄书,换来了一盏油灯。
因着他字好,偶尔乔镇私塾先生有事外出时,还会请他帮忙代一代,每到那时候,私塾里就会出现许多早就过了开蒙年纪的姑娘,乌泱泱和小萝卜丁挤在一起学写字。
而不管台下坐着的是小孩还是姑娘,阿威都始终不紧不慢地蘸墨,落笔,从容不迫。
乔黄莲喜欢他的从容不迫。
师父说,杀人杀多了容易魔怔,所以杀手一定要有自己的宽解之法。
许多杀手都会选择在杀人之后寻欢作乐麻痹自己,而乔黄莲在暴饮暴食后寻到了新的宽解之法,便是偷看阿威。
于是每次杀了人,她都去看他。
看他做饭喂鸡,看他修剪枝丫,看他凝神写字,看他闲扫落花。
乔爹听信了镇长的鬼话,一直坚定认为阿威是流落在外的大少爷,只要和他打好了关系,等日后他家里人找着他,像乔家这样对他有恩的,自然也就发达了,于是孜孜不倦、日复一日地让乔黄莲给阿威送东西去。
乔黄莲自是愿意的,不过她送东西从来不冒头,仗着自己轻功好,每次趁阿威转身时往桌上一放,等他再回过头来,就只能看见烛影一晃,旁的便都没有了。
阿威起初还有些诧异,几次过后便也习惯了。
有回甚至在窗上贴了张条子:【劳烦关个窗。】
正在翻窗的乔黄莲身形一顿,在他回头前手忙脚乱地逃跑了,当然,窗也带上了,这就是职业杀手的速度。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乔黄莲有一些职业病,比如不管在哪里都要隐藏自己的气息,让人察觉不到自己,可自从阿威主动迈出一步后,她的职业病忽然就被治好了。
放糕点时故意重些,从屋顶跳下时也不再避开会响的瓦片,甚至连偷看都变得明目张胆。
阿威在屋内写字,乔黄莲就趴在屋顶看他。
阿威近来总开着窗,点着油灯又亮堂,月光清冷的银色被屋内烛火融化,分不清界线,不知不觉便至深夜。
两人一里一外,她不知他何时开的窗,他亦不知她何时上的房。
却有奇怪的默契。
阿威一直知道屋顶有个人在看自己,他按部就班地做着平日里要做的事,某天在听见屋顶那人肚子咕噜一声后,忽然放下笔墨,去厨房做起了桂花糕。
桂花香甜,随着水汽往上飘,硬生生将屋顶上躺着看星星睡过去的乔黄莲香醒了。
阿威拿着一碟桂花糕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又走回屋里继续写字,等写完一幅字再看,碟子里的桂花糕果然少了几块。
阿威便笑了。
因吃了阿威几口桂花糕,乔黄莲觉着自己该给个回礼。
乔爹让她送的东西都太普通,什么桌子腿、扫帚芯,和阿威这个文弱书生不搭。
乔黄莲想起自己接「杀了么」订单时总路过些书斋墨坊的,有了主意,从此每次外出,都会为阿威带回些东西。
有时是时新的话本,有时是名贵的墨条,大地方的达官显贵们喜欢,想来阿威这个落难的达官显贵也会青睐。
而阿威的回应便是糕点,四季之中百花不同,从春到夏,乔黄莲吃了许多,皆是唇齿留香。
阿威做的糕点同外边买的都不一样,乔黄莲常常嘴馋,馋了就故意去他屋里晃一晃。阿威读书时瞧见窗外有影子晃动,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他偏生不回头,抿着唇笑,直到屋外那人急了,开始学鸟叫吸引他的注意,才肯起身走进厨房,将早就备好的糕点上锅蒸好,再配上一朵当季的花作点缀,放到石桌上等馋猫来偷。
第二天再收碟子时,必然是干净的。
就这样过了许久。
直到又一年春天。
乔镇不多雨,可一旦下了,便是淅淅沥沥许多日。
第一场春雨落下时,乔黄莲正在外头杀人,那贪官的血溅了满墙,她却忽然想起阿威屋顶上有几片瓦松动了,若是下雨,肯定会漏。
屋顶漏雨,保不住里头的人就会沾染风寒,求医问药又是一笔开销,可春天正是种菜的好时候,阿威还得省下钱买种子,再者鸡也需要多吃才能生蛋……真是麻烦麻烦。
乔黄莲发现,自己好像忽然有了牵挂。
她连夜回家,将自己惯用的伞放在阿威屋顶为他挡雨。
下着雨的屋顶不好待,乔黄莲不喜欢鞋袜被打湿的感觉,正想离开,却意外撞见了偷偷溜进屋里的王寡妇。
王寡妇对阿威觊觎已久,碰上雨夜,便点了支迷香过来寻欢。
阿威的柴扉防得住君子防不了小人,王寡妇一脚踹开门生扑过来,阿威反应极快地躲开,面容肃然,双指成剑正准备朝她肩膀的穴位点去,却听见屋顶有响动,顿时收了手,变了脸色,连躲闪的脚步都踉跄了不少,端的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乔黄莲在屋顶看得仔细,立刻神兵天降,一手拎起王寡妇将她丢出门去,并捏碎了两个铁核桃恐吓她,正待走时,却被阿威扯住了袖子。
「有事说事。」乔黄莲没戴面具不敢回头。
身后静了半天,她猛地想起阿威不能说话,只好拿胳膊挡住脸,露出一双眼睛,问:「怎么了?」
阿威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眼中含雾,见乔黄莲停住步子,这才松了手,去桌上写字。
他将写好的纸举起来,又挥了挥刚做的笛子。
【承蒙姑娘搭救,无以为谢,今夜色已深多有不便,还请姑娘明日前来,我为姑娘吹奏一曲以表谢意,可好?】
乔黄莲看着他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实在说不出不好。
她答应了。
翌日,乔黄莲如约来到阿威屋外,却见外头围了一群人。
屋内传来悠扬笛声,门外的人纷纷赞叹。
「想不到阿威的笛子吹得这般好。」
「我随我爹去过杭州,那里最好的乐手吹得都不如阿威呢。」
「一天不显摆你去过杭州会死是不是?」
「本来就是吹得好嘛!」
「阿威虽然是个哑巴,可他能用笛声传情,可比那些不解风情的臭男人强多了!」
乔黄莲上前几步,惹了不满,挤在前头的姑娘回头瞧见是她,娇声笑道:「哟,是黄莲啊?你这一家的大老粗,不是杀猪就是砍树的,也听得懂人家阿威的曲子?」
「就是,人家这可是高雅的东西,就你——」
乔黄莲笑嘻嘻地折断了那姑娘手里的扫帚:「粗人就不能玩高雅了?我偏要听,气死你。」
只是外面这一闹,里头的笛声忽然停住了。
姑娘们苦等了一会儿没见笛声继续,皆抱怨着走了。
乔黄莲福至心灵,倏尔懂了阿威的意思,到了夜间再来,果然听见屋内又扬起了笛声。
就好像,是特意吹给她听的。
从此,阿威再也没在白天吹过笛子。
听了几日曲子,乔黄莲已能躲在门后同阿威闲聊几句。
她说:「阿弥陀佛,你吹得可真好听。」
阿威便写字问:【姑娘信佛?】
他正好有个玉佛坠子,若她喜欢……
乔黄莲摆摆手:「我啥都信。」
阿威:「?」
门后的姑娘低笑一声,语气中带着自嘲:「算命的说我命里缺德,容易横死,多信几方神仙寻求庇护罢了。」
她扬手一指:「看过镇口那棵老樟树没?那叫功德树,上头绑了许多红绸子,有一半是我挂的,做件好事就挂上一条,给自己积德。」
「唔。」阿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垂下眼来。
夜色微凉,乔黄莲打了个寒战:「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对了,你院子里的桂花都开了,不早些摘了,过几天可就开过头了。」
开过头,做的糕点就不好吃了。
阿威便笑了,虽说她语气落寞,可心里还记挂着桂花糕,便是好事。
翌日,乔黄莲来取桂花糕时,看见石桌上除了盖着的桂花糕,还有一盒胭脂。
她心中一跳,当即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才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将那胭脂捻了起来。
沉甸甸,冰冰凉的。
打开一看,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是盒上好的胭脂,只消一照,不上脸也可面染彤霞。
一阵风来,吹落桂花,坠在乔黄莲的眼睫上,她顿时如被狗撵般跳了起来,连桂花糕也不曾拿,跳墙逃了。
回家后,她把许久不用的梳妆镜擦净,落座。
乔黄莲做任务时也曾上过妆,但那都是由别人化的,自己动手还是第一回。家里有盒做任务剩下的粉,她洗了脸将粉扑上,画了眉,然后郑重地打开胭脂盒。
用指尖轻轻沾染,点于双颊,再细细扑开。
镜中人面若桃花。
乔黄莲换上她爹去年过年时为她置办的衣裳,又凭记忆挽了个还算精致的发髻,挎上竹篮,朝桂花巷走去。
「只是去摘些桂花做糕点,对,就是做糕点。」她为自己打气,「阿威肯定还在摆摊呢,不要紧张。」
桂花巷的桂花如云似雾,乔黄莲一路走来,却嫌每一株都不够香。
她心里知道,自己只是在找理由离阿威家近些。
往日随随便便就越过的屋檐此时却显得格外高耸,她踮着脚穿行在巷子里,像只迷路的蝴蝶。
桂花盛开,巷子里还有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姑娘正在摘花,乔黄莲磨磨蹭蹭好不容易走到心仪的树下,却感面上一凉,是天落下雨来。
细细的雨丝绵绵下,连带着乔黄莲的心也跟着起了雾。
摘花的姑娘们顶着篮子四下躲雨,她在树下低着头,眼见连觅食的蚂蚁都排成线回家避雨了,才慢慢踱步,转身打算离开。
失望吗?有一些,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想要打扮自己。
可又庆幸,或许这是老天爷善意的劝阻。
毕竟,阿威从未对她说过什么,是她自己胡思乱想。
她想要阿威看见自己,又害怕他看见自己。
风将地上的桂花吹得打旋儿,清冷的雨压住了桂花浓郁的香,混着青石板的气息灌入鼻尖。
乔黄莲回过头,欲将篮子顶在头上避雨,却见桂花巷尽头,站着一个撑伞的男人。
潇潇雨中,积石如玉。
雨模糊了他的面容,只看得见伞檐下端方的下巴,嘴角似乎带着些笑意。
他一身青衣,轻得像是一缕会飘走的烟,在她的心跳如鼓中缓步上前,直至她对面,站定,将手中的竹伞递来,指节修长。
伞把上尚有他的体温。
如今他们在同一把伞下了,雨幕将伞里伞外隔成两个世界,外面的一切,都已不真切,唯有他清浅的呼吸和被风扬起的衣摆是具象的。
她不敢抬头看,余光瞟见他腰间挂着双鱼佩,玉质倒是很好……鼻尖盈了桂花香,是他独有的味道。
是,哪怕站在桂花树下,他的气息亦是不同的。
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呢?谢谢他为自己撑伞?
乔黄莲认出,这并不是自己当时放在他屋顶的伞。
话没过脑子便出了口:「我的那把丢了吗?」
「……」
没等他回话,她脸色大囧,一压伞檐,干脆施展轻功逃了,将他抛在身后。
乔黄莲终于发现大事不妙。
她师从红菱时曾答应师父绝不爱上男人。
可当阿威安静地凝望她时,她的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戏里都说,这是动情。
乔黄莲给自己接了个艰难万分的任务,一连两月不敢回家。
再次归家见到乔爹时,便见他欢天喜地地道:「儿啊,近几日我看阿威总站在河边沉思,想来离他恢复记忆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你一会儿给他送床被子去?记得强调是我们家送的哈!」
乔黄莲:「……」
她送东西给阿威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份,甚至未曾露过真容。
乔爹大惊失色,直呼她是个败家子,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白费了,做好事不留名,日后阿威想报答都不知道恩人是谁。
不管乔爹怎么抱怨,乔黄莲打定主意不肯再送东西去,就在乔爹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时,阿威登门了。
他来提亲。
饶是乔爹想象力丰富,也不承想过阿威初次登门会提出这种要求。
婚书写了好几页,乔爹连字都没认全。
不过他认得阿威带来的信物,那是一枚水头极好的双鱼佩,多年前,他曾得到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来自一位了不得的故人。那时还是少年的乔爹也同现在一样,坚定地帮助着每个需要帮助的人,主打一个广撒网,而那枚玉佩的主人,便是在得到他的救助后留下了玉佩。
「这是我沈家的信物,若未来有事,可上门来寻我。」
沈家本就是高门,何况后来还出了将军,将门楣抬得更高。这双鱼佩是沈家嫡系的信物,乔爹仔细打量阿威,从他眉眼间寻到了故人之姿。
这竟是故人之子!乔爹在这一刻终于认定,自己的投资是正确的,他不仅投对了,还投大了!
乔黄莲躲在门后急得不行,乔爹却在回过神来后一拍大腿,笑容满面地握住阿威的手:「贤婿!!!」
就这样,乔黄莲嫁了。
其实她若不想嫁,谁也奈何不了她,大不了逃跑就是。
可乔黄莲是个大孝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逃婚岂不是大逆不道,这种事她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婚后的生活比乔黄莲想象中更温存,可她心中始终有个疑虑,便是师父。
师父不许她爱上男人,可她不仅爱了,还同人家成亲了。
而她也始终没闹明白阿威为何会与自己成亲。
直到阿威为她种下满园鲜花。
那日阿威着急地写字同她解释着自己卖鸡的原因,叫她忽然明白了件事。
喜欢就是会将她说过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会心疼她的过往,而一个男人若真心想同你解释一件事,就算他是哑巴,也必然能想出办法。
那一刻起,乔黄莲便认定了眼前的人。
不论他是天潢贵胄还是乡野村夫,他们二人心悦彼此,这便是最最要紧的。
阿威为她买了几箱蜂,她日日都要去看。看着看着马失前蹄,忘了戴兜帽,掀开蜂箱被蜂扑了满脸,叫蜇了一头包。
然后肿成了猪头。
阿威叹着气为乔黄莲涂药,涂着涂着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恼羞成怒:「你笑什么,这都是你害的!」
他眼中笑意不减,拿没沾药的另一只手刮了刮她的鼻梁,颔首道:「娘子,说得对。」
怎么她每次无理取闹他都回答,「娘子,说得对」。
乔黄莲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容,也不顾自己的脸肿得鼻歪眼斜,直起身子将两人的距离拉近,神使鬼差地在阿威脸上轻轻碰了碰。
两人虽然成了亲,但却一直发乎情止乎礼,此刻一吻,微微愣后同时把脸别了过去。
一时间屋内安静极了,除了敲锣打鼓的心跳声,便只有风掠过桂树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便是现在把整个乔镇的烟花爆竹都点燃,也难及两人心中喧嚣半分。
乔黄莲半天不见阿威有动静,便悄悄拿余光去瞥他,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目光一转,却和阿威的视线撞个正着。
阿威脸上明明只有一小块染上了她的口脂,却腾起了大片的红云,目光一触即离,不敢再看。
乔黄莲的手不自觉地朝他的方向挪去,蚂蚁般挪着挪着,便碰到了他的。
十指相扣,这感觉很新鲜。
唯愿此生悠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若不是红菱师父的那封追杀信,乔黄莲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谁。
阿威的身份揭晓得太快,叫她措手不及。
心上人成了师父要杀之人,乔黄莲匆忙之下能想到的办法便是让他离开。
在楼晴雨的帮助下她气走了阿威,虽然走前莫名其妙圆了房,但他总归还是走了。
楼晴雨问:「姑娘就这样放走了他,不悔吗?」
「……」
「或许,他不是真心要走的。只要你说几句软话……」
乔黄莲口是心非:「是不是真心又如何,等他回了京,满城都是大家闺秀,又怎么会记得我呢?」
若这话让阿威听见了,必然要喊冤。
需知镇南王世子从小就见惯了高门贵女,有人高雅如兰,有人灿若玫瑰,可见过百花又如何,从前和现在,沈时微都只会倾心小巷里那一枝明亮跳脱的桂花。
后来的乔黄莲,也确实明白了他的心意。
……
一切尘埃落定后,两人仗剑天涯,云游四方。
某日两人行至乔镇附近。
乔黄莲问:「回乔镇看看吧?给私塾老先生送一方贡墨,一定乐死他。」
沈时微道:「好。乔镇的学堂也该修整修整了。」
「唔,说起来,当年我的理想便是治好你的嗓子后,让你在乔镇做个教书先生,攒巴攒巴银子,再修个大学堂,然后在门口的石碑上——」
沈时微接过她的话头,柔声道:「在门口的石碑上刻上你的名字,功德算你的。」
乔黄莲便不说话了,换了个更安逸的姿势靠在他怀中,玩起了他的头发。
「怎么不吭声了?」
「在想你有多爱我。」
「嗯?」
「想必比乔镇镇口那棵大樟树的叶子还要多吧?」
她抬头笑着问。
这个问题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答案早在多年前便写在了树上。
当年乔黄莲离开乔镇赶赴京城的前一日,曾坐在樟树上从白天发呆到傍晚。
彼时落日铺满大地,漫天云彩映得她眼里都是红彤彤的一片。
她忍不住垂下眼,暂避锋芒。
这一垂眸,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凝神一扫,发现樟树上的红布条比之前又多了许多。
「难不成镇上又多了个缺德人,竟要绑这么多红布条?」
她随手薅过一条来看上面的落款,发现是自己的名字。
正常,她自个儿挂的。
再一条,又是她的名字。
接下来的十条,还是她的名字。
乔黄莲坐直了,将周围每根布条都细细看过。
落款是她的名字,可字迹却……
她同沈时微摆摊多回,自然是认得他的字的。
举目望去,樟树茂盛的枝丫上,每一枝都被系上了红带子,被风一吹,重重叠叠,像是无言的温柔祝祷。
朱红的布条上,一笔一画端方隽秀,周而复始地写着同一句话:
【愿阿莲,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完)
番外 2·忽如一夜春风来·楼晴雨
听过楼晴雨唱戏的人,都说他很傲。
他曾让江南最富有的商人求见不得,也曾拒绝过当朝安王的一掷千金。
可作为京城最出名的戏伶,就连当今圣上都曾微服私访听他唱过一曲,留下「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盛赞,他又确实有傲气的资本。
有人评价楼晴雨如冬日傲雪。
乍看晶莹剔透,触之遍体生寒。
明明长了双含情的桃花眼,却似与人隔了百千里远,让人窥不着真心。
京城的王孙贵族有不少对楼晴雨感兴趣的,甚至有人开了盘,赌何人能将这高山皑雪焐化在掌心。
盘开了好几年,到后来除了那几个追出执念的纨绔子弟们,连跟盘的都没了。
纨绔甲:「楼晴雨不是看不上我,他是看不上所有人。」
纨绔乙:「他是不是有个死去多年的白月光啊?不然为啥不接受我?」
纨绔丙:「楼晴雨是天仙下凡,专到人间唱戏的,否则早被本少的魅力所征服了。」
……
外界的种种猜测,楼晴雨从来不放在心上。
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乎其神,他不是落难的神仙,也没有什么难以忘怀的故人。
他只是一个被老班主捡回戏班子抚养长大的孤儿。
老班主的戏班子一直没什么收成,捡到楼晴雨后他一边撑着班子,一边抽空做些短工补贴家用,楼晴雨从小便跟着他上山捡柴火,听他日复一日地唱戏,将词学了七七八八。
某天当老班主苦叹班子后继无人时,楼晴雨说:「老头,你听我唱得如何?」
他一开嗓就喜得老班主直跳,乐得露出缺了半边的门牙来:「咱家的戏班子有救了!」
楼晴雨便正式拜了师,同他学唱戏。
他的天赋实在惊人,自十三岁初登台后,一唱成名,将之前勉强度日的戏班子猛地抬到了京城头部的位置。
每天来听戏的人络绎不绝,楼晴雨的名字也响遍京城。
老班主是个钱串子,天天晚上数钱数到手抽筋,乐得合不拢嘴,楼晴雨也心情不错,拿赏钱买了稻香村的点心去找自己儿时的玩伴。
这点心是曾经年幼的他们馋了许久的东西,味道同窝头完全不同。
玩伴却不领情,狠狠掼了点心出门:「我才不和你这不男不女的人一处耍!」
少年人眼中的嫉妒与躲闪不加掩饰,楼晴雨愣了愣,随后笑眯眯地捡起地上的点心,将油纸包上的灰尘轻轻拍落:「那算了呀。」
何必拿吃的撒气?
楼晴雨神色如常地回了戏班子,将点心随手给了打扫场地的阿婆,又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戏服。
这一天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从此以后,楼晴雨便不再同人做朋友了。
老班主将戏班子改名为归去楼,请了京城有名的文人墨客为楼题字,墨中鎏金的大字格外气派,老班主站在牌子下,只觉得威风八面,自己身高八尺还有盈余。
人人都说老班主运气好,捡到了个聚宝盆,可只有楼晴雨自己晓得,老班主是如何将体弱多病的自己抚养长大,又是如何替不懂礼数的他打点那些人情世故,处理乱七八糟男男女女的桃花债的。
为了楼晴雨能安心唱戏,老班主不知花出去多少银子,赔了多少笑脸。
「你呀,等哪天我走了,看你还怎么狂得起来。」老班主总是边捶着腰边抱怨他。
楼晴雨按着他腰上的穴位替他纾解疼痛,闻言手上用力:「那你便多活几年。」
「嘶——你个讨债鬼,轻点儿!」
半晌,花白的胡子里飘出一句:「我老咯……」
老班主捡到楼晴雨时已过不惑之年,这些年撑着戏班子不容易,晚来时常病痛。
他的老家在江南,从小跟着父母投奔亲戚才来的京城,闲来忆往昔,总和楼晴雨说起江南。
「江南的梨花,比京城的白,在我们那儿,若有了心上人,便要折一枝梨花送给她。倘若第二天,姑娘的窗台上放着那枝梨花,便是有意了……
「你何时娶个老婆回来,再让我抱上孙子,我指不定能活个一百岁。
「是,我明日就娶十个老婆,让她们陪我一起给你种梨树,长出的梨子都给你吃可好?」
自打发现老班主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后,楼晴雨便鲜少同他顶嘴了,端的是有求必应。
他曾想花大价钱让人从江南运些鲜梨来,却被老班主斥责过于奢靡浪费:「你若有这闲钱,不如多买几个馒头给吃不上饭的百姓送去。」
楼晴雨只好消了这心思,命人每月搭棚施粥开仓放粮,权当是给老班主积德积福了。
只是老班主还是扛不住岁月侵蚀,脊背一天天佝偻起来。
在楼晴雨成名的第六年冬天,老班主踩在冰上摔了一跤,将腿摔断了。
他本念叨着开春后要带着楼晴雨和钱回江南养老,断腿后卧床不起,心中郁郁,迅速消瘦下去。
楼晴雨知道他心中思念江南,便四处寻摸些江南的物件来哄他高兴,又陪着他说笑:「老头,江南是不是比咱们这暖和?」
「江南暖得早,再过段时日,梨花就该开了。」老班主絮絮叨叨讲起了从前,「江南有种梨叫秋月梨,果肉极嫩的,咬一口,又甜又脆,哪像这儿似的又小又苦又酸……」
楼晴雨见他眼中满是希冀,心中不忍,出门对随身小厮吩咐:
「甄家那邀约我接了,你且去回话。」
除了进宫,楼晴雨从不外出唱戏。
可这甄家公子知道楼晴雨四处寻江南之物,便派人来信,说家中有白玉雕成的一树梨花,还有此时千金难买的冬梨,只要他来府上唱上一曲,这两件东西便双手奉上。
楼晴雨想要老班主高兴,便去了。
一直以来听客中对楼晴雨心怀鬼胎的人不少,但毕竟圣上每年都要传他入宫唱上几曲,是以那些人也不敢太过分,多以怀柔为主,不敢硬来。
但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这位甄家公子苦求楼晴雨多年,爱而不得便动了歪心思,在他唱完戏后耍起了无赖。
「你让我香一个,不,两个,让我尝尝你嘴上的胭脂,我就将东西给你。」
楼晴雨耐着性子同甄公子拉扯了几句,找了借口要走,却惹恼了他,一把扔了手里的暖炉,指着楼晴雨的鼻子骂道:「叫你一声儿心肝你还真把自己当宝贝了?戏子就是戏子,不过是个玩物罢了装什么高贵?!」
楼晴雨忍着想一拳打歪他脑袋的冲动:「甄公子你喝多了。」
他转身想走,却忽然膝盖一软。
电光石火间楼晴雨就明白自己被下药了。
这屋子里点了迷香,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头一回有些后悔。
甄公子今日是志在必得,天时地利人和楼晴雨一样不占,他浑身软绵绵的,手里却紧紧攥住了一根簪子,只要甄公子再上前几步,便可将簪子刺入他的脖子——
可老班主该怎么办?
杀人偿命,若他杀了甄公子,定要偿命,留老班主一人还不是任甄家凌辱践踏。
进退维谷间,那甄公子一脸得意,上前一把搂住楼晴雨,满是酒气的臭嘴不停地拱着他的脖子,急着去扯他的腰带,边扯边骂:「爷今天就是要玩你,怎么了——」
那短短几息如经年般漫长,楼晴雨的脑子一片空白,鼻腔中充斥着铁锈味,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手脚有千斤重,簪子就在手上,可杀或者不杀,似乎皆是错的。
倏尔,一阵微风拂来。
压在身上那沉重的身躯忽然停止了蠕动,整个僵住了。
在一旁小厮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楼晴雨困惑地抬眼看去。
背着光,他望见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瞳仁漆黑。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蒙面黑衣人。
她鬼魅似的出现在甄公子身后,一刀将其毙命,手中暗器散开取了还在尖叫的小厮性命,接着一手拎起甄公子,好脾气地同楼晴雨商量道:「哎,你往旁边挪挪呗?」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好像铃铛在响。
楼晴雨往旁边滚了几圈,靠在被掀翻的桌面上,将被扯开的衣裳拢好。
黑衣人点点头,很是欣赏他的识时务,随后利落地拔出甄公子后背上的匕首,动作熟练地避开了喷薄而出的血雨,确认人已经没气后,她才回身走向楼晴雨,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扶到椅子上,又好奇道:「咦,你不是归去楼的那个谁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认得自己。
楼晴雨心里诡异地掠过一丝不合时宜的喜悦。
随后说了实话:「他答应给我白玉梨花,我便来了。」
「哦,你被他骗啦!」黑衣人摆摆手,「前几天我盯梢时亲眼看见他把那玉雕送给了户部侍郎呢。」
见楼晴雨面似失落,她眨了眨眼,凑近道:「白玉梨花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真的!我跟你说,有个地方……」
她话音未落,便被赶来的甄家家丁打断了,只见墨色一闪,她便跃上了屋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教楼晴雨以为,她在他耳边留下的那句「晚些归去楼见」,是自己的幻觉。
甄公子遇刺是件大事,楼晴雨配合官差办案好几日,才得空歇着。
回去后他便懒懒的,不爱说话,连饭也少吃了。
「你为何心不在焉的?」老班主以为他在后怕,「若是被这事惊着了就多歇息几日,不必急着开张。」
「……」楼晴雨举目远眺,空中飘落片片银白,京城迎来了初雪。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连凉意都未觉,便见着它化成了水渍,连同那日的黑衣人一般,仿佛一个错觉。
「我没事。」
楼晴雨想,这雪许是下不大的。
可翌日推开窗时,他看见的却是一片银装素裹。
接着一个雪球在窗格上绽开。
「喂,你是叫楼晴雨吧?我来找你啦!」
楼下的院子里,一抹鹅黄色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白雪中央。
楼晴雨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答应带你去看梨花的,没忘吧?」
那姑娘做了个拔刀的动作,试图唤起楼晴雨的记忆,却见楼上那比雪还晶莹剔透的男子扑哧一声笑了,望向她的一双眼中盛着光,潋滟旖旎。
楼晴雨明知此时是冬日,不会有梨花,却还是披上了斗篷,乖乖跟在那姑娘身后出门了。
姑娘说,此去往南两百里,有一园梨树。
她是骑马来的。
那马通体乌黑,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站在雪中就好像从雪里长出来似的。
她拉楼晴雨上马,语气轻快:
「你抓紧了,我的乘风跑得可快了!」
凛冽的风迎面而来,他们朝着太阳的方向跑了两个时辰,直到落霞褪去,月华初上,见到不远处的庄园外墙时才渐渐停下。
楼晴雨觉得自己十分荒唐。
彼时已是黄昏,他本该在戏楼里对着一掷千金的客人唱曲,却偏偏同个连姓名都不知的姑娘跑出两百里,只为看她口中的一树梨花。
可他的心却是欢喜的。
一路策马而来,他见到了辽阔的平原、起伏的山川,处处都和京城不同,就连树丛中传来的乌鸦叫声,也比贵人们豢养的鹦鹉有趣。
姑娘下马,带他走入梨园。
这里有满园梨树。
冬日里的树没有绿叶的装饰,在北风中显得格外肃杀,银白的雪同玄色的树干融在一起,在树枝上随风微摆。
皎月当空而照,雪色晶莹,透着细碎的光,放眼望去,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姑娘脚尖一点,将最顶端的树枝折断,连着那抹皎洁的月光一并摘下了。
楼晴雨呆立在原地,见她轻盈落在自己面前,横出手臂,将积着雪的枝条递向他。
她眉眼弯弯,脆生生道:「喏,送你了。」
……
「等到了春日,我带你来看真的梨花。」
姑娘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而楼晴雨仍未知晓她的姓名。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他开始期待与她的再会,又害怕这只是她随口搪塞的告别。
他托人从江南运来梨树,在老班主的指导下种在院子里。
老班主一边捶腿一边叹:「儿大不中留咯……」一边却也期盼着那个姑娘的到来能为楼晴雨带来一些欢喜。
而她果真来了。
那日楼晴雨正在琢磨着给梨树施肥,眼角余光闪过一抹绯色,抬头便见到许久不见的姑娘坐在梁上。
她头上系着红绳,腕间挂了银镯,铃铛脆响:「楼晴雨,梨园的梨花开了!」
她笑眯眯地朝他扔来一枚莹白的花蕊:「走啦!」
楼晴雨回屋去取斗篷。
老班主嘿嘿地笑:「是那个教你带回一捧雪的姑娘来了么?」
楼晴雨面上的红蔓延到了耳根,嘴角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这一次,他知道了姑娘的名字。
她叫黄莲。
黄莲说:「等夏天了,我带你去看别的花。」
她要带他去看花,而一年四季都有花。
这是件多么让人欢喜的事啊。
……
一起看花,成了楼晴雨和黄莲的约定。
夏日里,他们泛舟赏莲。
黄莲不慎打翻茶杯,沾湿了楼晴雨的衣袖。
她慌忙掀开他的袖子查看:「没烫着吧?」
楼晴雨温声道:「未曾。」
明明茶水只沾湿了衣袖的下半截,黄莲却抓着他的胳膊看,他厌恶旁人与自己接触,此时心中却满是柔情。
他知道这是为何。
在甄府时,黄莲救他之后意外发现了他手腕上的伤痕。
楼晴雨常在夜深人静时拿锋利的簪子割破自己的手腕,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只知道血流出后那细碎绵密的痛会让自己好受些,身上痛着,就会短暂忘却心中的迷茫和卑怯。
黄莲不愿他自残。
他为了让她放心,再也没有伤过自己。
他们将小舟靠岸,拾柴烘烤沾湿的外衣。
黄莲去打了只野鸡回来,兴致勃勃地做起了叫花鸡。
她毫不费力地劈开了捡来的柴火,手起刀落,英姿飒爽。
楼晴雨脱口而出:「姑娘可真——」
黄莲看向他。
他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却还是直视着她的眼睛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姑娘真好看。」
黄莲愣了愣,摸着鼻子笑:「嘿,除了我爹,倒是头一次有男子夸我好看。」
楼晴雨诧异:「怎会呢?他们一定没有见过你劈柴杀鸡的英姿吧?」
否则怎会不被姑娘所折服?她杀鸡时的刀那样快,劈柴的手那么有力,简直……楼晴雨想起自己的手不能提,忽然有些泄气:「不像晴雨,身为男子,却……」
他偷偷瞟了黄莲一眼,加重了语气,颇有些可怜:「他们说我不男不女。」
这话楼晴雨听多了其实早已习惯,可他总觉得自己若是说了,黄莲是会可怜自己的。
黄莲将鸡包裹在荷叶中,闻言瞧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从小到大,总有人说我比男子粗鄙,是个假女人。
「可就算他们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我是个女人的事实。」
黄莲皱了皱眉,想起曾经甄公子对楼晴雨的折辱,便将师父教自己的话说给他听:「谁说女子就一定要温柔小意,又是谁规定男子一定要孔武有力?
「都是来人间走一遭,难道塞北的风一定要和江南的雨分个高低吗?」
楼晴雨心中豁然开朗。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自从玩伴将点心扔在地上的那刻起,他心中便一直藏着一片阴霾。
他告诉自己习惯了,无所谓,用极度的傲去掩饰自己的在意,他不去想自己是否卑微低贱,可事实上他从未忘记,也不曾放下。
直到黄莲在此刻毫不在意地说:「人无贵贱,唯心也,我同你做朋友,只因你是楼晴雨。」
树枝被点燃,火星飞溅间她笑意泠然,又透着狡黠:「我介绍个江湖上的朋友给你,让他教你点东西,以后再有人在你面前嘴贱,你就毒死他!!」
微风扬起她的发,拂过楼晴雨的脸颊,带起一丝痒意。
楼晴雨蓦地摁住胸口。
他找到了那枝窗台上的梨花。
……
春去秋来,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
在黄莲的引荐下,楼晴雨拜她的友人为师习得一身毒术,有了自保的资本。也旁敲侧击得知了她的杀手身份,知道她杀的多是贪官污吏,心中拜服。
楼晴雨在为数不多的见面中渐渐拼凑着关于黄莲的一切。
他知道她爱吃甜食,知道她爱攒功德,知道她爱财却又取之有道,知道她有个师父,知道她家镇子上多了个奇怪的哑巴。
这之后,便是别离。
老班主养好伤后,楼晴雨陪他回江南度过了晚年,在老班主故去后楼晴雨回到京城,拿着当年攒下的银钱开始做生意。
他将江南的香料和茶叶运到京城,学着像老班主当年那样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一把折扇风度翩翩,把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楼晴雨回到京城后去信想见黄莲,却被拒绝。
「若无事,我们还是少见的好。」
楼晴雨的师父也是江湖中人,自然知道个中缘由:「哎哟,黄莲这些年也了不得,得罪了不少人,追杀榜上她的悬赏可是居高不下呀。她不见你,便是怕仇家来找你麻烦。」
楼晴雨默然。
师父混迹江湖多年,眼神老辣,眯着眼看了楼晴雨半晌,忽然道:「对了,黄莲那丫头,成亲了。」
楼晴雨调试香料的手一抖,散落了一匙贵如黄金的沉香。
他缓慢地将桌上的粉尘擦尽,开口道:「师父,可助我研制一味香料么?」
他不愿黄莲日日陷在危险中,却也知这是她的选择,自己无权阻止。
唯有千试万试为她调制出一味香料,香味持久,装在香囊里佩戴,可压制血腥味,方便行动。托师父带给她。
师父回话说,黄莲十分喜欢这香料,说会一直戴着。
而因为那一缕幽香,楼晴雨豢养的乌鸦也能随时找到黄莲的踪迹。
楼晴雨满世界追着黄莲跑,生怕她落入危险时自己不在身旁,而在这长久的追随中,他也确实出钱出力在暗中为她平了一些事。
直到有天,向来迟钝的黄莲忽然问:「你怎么总在混乱处做生意?」
楼晴雨在那瞬间屏住呼吸。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黄莲亲手教他学会了自尊自爱,摒弃了如影随形的自卑,却又将另一个因果种下。
他买下了那个早已荒废的梨园,重新开垦,亲手种下满园梨树,只待来年花开,折下花枝,祈愿能装饰某人的窗台。
藏一人入心底,是楼晴雨最无法言说的心事。
黄莲对此无知无觉,她替他谋划着捐钱捐物,想为他挣个皇商来当,还解释道:「绝不会教你亏本。」
可事实上楼晴雨从不在意这些,他早就立下遗嘱,要将身后的财产全都交给她。
……
安王叛乱不止,百姓无法安居。
楼晴雨跟着黄莲来到荆州,主动提出进城诱敌。
黄莲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几番叹气后却没有出言阻止。
「你可能会死。」
死这个字眼,光是听听便让人胆寒。
可当他心悦一人时,爱会让他变得怯懦却又强大。
楼晴雨笑了,摇着折扇,演着他最擅长的风流形容:「只要姑娘答应我,事成后一同去赏一赏梨花,晴雨这一趟,就不算白去。」
黄莲答应了。
出发前,楼晴雨在城外的寺庙里长跪不起。
他从不信命,却发现此时唯有如此才会心安。
烧香拜佛,不为自己保全性命,只求神佛庇佑她平安无事。
……
楼晴雨毅然入城。
安王占了荆州很是得意,坐在城主椅上随意扔下一柄如意,笑问:「公子当年对本王不屑一顾,怎的如今又肯了?都说戏子无情,本王倒不敢信你了。」
楼晴雨早已看淡了嘲讽和折辱,面对安王的无礼只莞尔一笑,捡起如意,膝行至他身边,伏在他腿上:「晴雨敬慕盖世英雄。」
安王捏起他的下巴,力道之大,在白皙的脸上留下红色印记,继而大笑,不曾有疑。
楼晴雨顺利入住了荆州城,传出消息,联系上了城中的镇南王世子,沈时微。
那男子温润如玉,翠如松柏。
身边的人纷纷躬身拜见,楼晴雨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黄莲的夫君。
黄莲曾说人无贵贱之分,身份地位皆是虚无。
可楼晴雨在这一刻无法忽视他的身份。
沈时微是乔黄莲的夫君,唯有这个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旁,拥有她的四季晨昏。
楼晴雨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嫉妒。
沈时微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得知秦鸣的计划后亦十分赞同,安排了下属去办事,又嘱咐暗卫扮成小厮跟随楼晴雨,以保他的安全。
倒是和黄莲一样,是个十分顾念旁人的性格。
楼晴雨拒绝道:「你既不会武功,便留着暗卫自保吧。」
沈时微有些诧异:「你……」
「黄莲说,你不会武功。」楼晴雨解释道,为着这事,她一直着急上火。
继而他在沈时微的脸上看见了刹那温柔:「是娘子同你说的……其实我从小随父亲习武,虽天赋不济,但尚有力自保,只是……」
男子低咳一声,颇有些尴尬:「罢了,不说这个,楼公子快回吧,莫让安王起疑。」
楼晴雨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时微并非不会武功,只是故意在乔黄莲面前示弱,好惹她心疼,同他自揭伤疤一样,只是引她注目的手段罢了。
自然,沈时微同黄莲使手段是夫妻情趣,而他……
楼晴雨自己都觉得可笑,大敌当前,稍有不慎就是死路一条,他脑子里竟还是些儿女情长。
可也只有这些儿女情长,能支撑着他走下去,走向死亡的结局。
三日后,安王在城主府设宴,命楼晴雨唱戏助兴。
在戏台上,楼晴雨唱着霸王别姬,一把宝剑舞得凄婉,只教安王看得入迷。
虞姬本该自刎,却听得一声巨响,锋利的剑刃刺向下方的安王,潜伏的暗卫一拥而上,场面乱成一团。
安王惜命,身边护卫极多,见此情景还有什么不懂的,勃然大怒间拔出腰间佩剑刺向楼晴雨,不顾沈时微的阻拦,在护卫的配合下一剑当胸而过,而安王自己也被沈时微所伤,恨恨退后。
「贱人!不过一个戏子,竟敢逆天而行,对本王动手!本王必要将你挫骨扬灰!!」
安王的辱骂楼晴雨已听不真切,耳边嗡嗡作响,一会儿是老班主在絮叨要回江南,一会儿是黄莲在问他为何自残,一会儿又好像听见了沈时微在说什么「忍一忍,去寻郎中」。
兵荒马乱的何来郎中?
楼晴雨只觉得十分地冷,厅门大开着,灌入的风倒叫他想起当年同黄莲一起策马去寻梨花的往事来。
黄昏庭院柳蹄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是了,这是走马灯,他快要死了。
胸口的伤已经觉不出痛了,血从楼晴雨口中不断洇出,带走他的温度。
雪和血交融在一起,开出触目惊心的花。
他在冬天遇见了黄莲,如今也要将生命留在冬天。
只是他还想再看那人一眼。
黄莲赶到时楼晴雨的身体已经渐渐变凉,唯有望着她的眼睛依旧明亮。
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让他振作一些:「梨花就要开了,我答应你的,你要失约吗?」
他努力抬手,触碰她睫毛上的霜雪,很想将藏了多年的心事告知,却又在力气散尽前放弃了。
何必惹她烦忧?
姑娘,只要余生喜乐便好。
楼晴雨做了他从来不敢做的事,伸手扣住了黄莲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原来与心爱之人牵手是这样的感觉。
楼晴雨附在黄莲耳边,温声安慰泣不成声的姑娘:「这世上最好的梨花,我已见过了。」
无憾。
大雪纷飞,逝者无归。
他死在隆冬的夜,却真的见到了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