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那辆车侧翻,朝我砸过来。

赵嵩亭为了护住我,毁了自己画画的手。

这一次,事故发生时,他越过我去救了那个美院毕业的大学生。

十年了,他还是后悔了。

走出医院大门,手机「噔啷』一声。

是软件推送,我和赵嵩亭在一起已经 4015 天。

点进软件,首页提示:

「『晚晚的猪』已经 189 天没有登录了,是否提醒?』

我长按屏幕,将软件卸载。

医生说,检查结果某项数值高危,需要进一步活检。

无数丝线缠绕在脑中,我无法理清。

惜命的我,叫了代驾。

裹紧大衣,蜷缩在后排座椅,看阴沉如墨的天空,灰色云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噔啷』「噔啷』

徐艺桃发来两条消息。

「晚晚姐,求求你,把嵩亭哥让给我吧,我真的很爱他!』

「晚晚姐,没有嵩亭哥我真的会死。』

我没回复。

我刚到家,她又发来一条消息。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拿着刀片,放在自己的手腕。

我嗤笑一声,回复她。

「那你就去死。』

躺在床上,仿佛置身于暴风雨的孤舟,摇摇欲坠。

我是不是终究躲不过?

妈妈便是因为这种病去世。

五年前,国内疫苗还未上市。

赵嵩亭布置好一切,带我去国外进行注射。

他那时说:「我会杜绝一切你可能离开我的因素。』

我很困惑。

我是否要告诉赵嵩亭我可能要生病了?

在那之前,我要先好好睡一觉。

等晚上赵嵩亭回家,我便告诉他。

我想好了。

近半年,公司飞速发展,业务繁忙。

他很少回家,但今天总会回来的。

毕竟,今天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

我听见手机在响。

眯起一只眼,看见屏幕上闪烁的昵称,接通电话。

我扁嘴叫他:「阿亭,我今天去了医院……』

没等我说完,电话那头传来赵嵩亭恶狠狠地喊。

「余晚,你竟敢让桃桃去死?』

「你怎么像个毒妇,这么狠心?』

「桃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账!』

赵嵩亭生硬地挂断电话。

我内心仿佛一团乱麻掺杂着恐慌,无法平静。

我回拨过去,无尽的忙音。

直到最后,也无人接听。

我穿好衣服,下楼买馅料。

待馄饨包好上桌,已是晚上八点。

我将馄饨分出一半到另一只碗,放在对面。

「阿亭,今天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也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一年。』

我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素面指环。

「阿亭,你从前说过,每年今天都会陪我吃一碗馄饨。』

回答我的只有回声。

我捻起一颗馄饨,放进嘴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明年的今天和阿亭一起吃顿馄饨。

眼泪大颗大颗掉进餐盘里。

心里疼得厉害。

我喃喃:「阿亭,我们最终不要走散了。』

见到徐艺桃是在半个月后。

去医院做完病理活检,我去到公司。

走进办公室,赵嵩亭正拉着徐艺桃的手腕上药。

他眼神专注,充满着细心和耐心,手微微颤抖。

那么小心翼翼,是怕她疼吧。

徐艺桃先发现我,脸色瞬间苍白,手指不自觉抽搐。

赵嵩亭关切地问:「是弄疼你了吗?桃桃。』

我的心好像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戳了个洞。

我一直以为徐艺桃一厢情愿。

我错了。

赵嵩亭这个人,我知道的。

他的细心与柔情,从不会随便给人。

赵嵩亭抬头看我,眉眼间寡淡:「你怎么来了?』

看着静站一旁不打算『避嫌』的徐艺桃,我粲然一笑。

「这也是我的公司,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公司是我陪赵嵩亭一起创立的。

年轻时我陪他打拼闯荡,心疼他。

替他挡酒,喝到胃出血还在接着灌。

每次喝醉,他都抱着我哭,说委屈了我,给不了我好日子。

公司有成色之后,他说舍不得看我吃苦,我才领了闲差。

近一年,身体越来越差,提前培养了部门接手人,这才很少来公司。

落地窗外天空灰暗沉闷,云层压得很低。

赵嵩亭长身立在窗前,冷眼看窗外,不回话。

徐艺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风凉话:「你的公司?你什么事情都不过问,甚至都不怎么过来,还好意思说你的公司。』

她娇嗔地瞄向窗边。

看赵嵩亭没有出声打断她,她便更得意。

「新渠道扩展、客户资源、银行合作,哪一项不是我亲自陪嵩亭哥跑的?』

「嵩亭哥在酒桌上喝到吐,你倒是搁家自在快活……』

她这个劲头,倒是和我年轻时候有些像。

我不理她,径直走向赵嵩亭,昂着头道:「什么时候把我手底下的小姑娘,调过来做秘书了?』

「也不知会我一声。』

赵嵩亭转过身,一把将徐艺桃拉到身后。

他眉头皱紧,冰冷开口:「是我要求的,和桃桃没关系。』

或许是察觉自己口气不善,又加了句:「我看她,聪明懂事,能力又强,才调她过来帮我。』

他护着徐艺桃的动作就像十年前护着我一样。

我冷笑着对上赵嵩亭的眼睛:「能力强?你是说床上陪你的能力吗?』

他的眼神出现一丝慌乱。

带着谎言被戳穿后的尴尬与心虚。

我的心一瞬间就风化破碎了。

赵嵩亭企图用大喊来掩饰自己:「余晚,你胡说八道什么!』

「桃桃才刚毕业,年轻得很,你不要污她名声。』

他永远嘴硬。

我上大一那年暑假,他在学校旁边租房子边画画边打零工。

妈妈不在之后,爸爸没过几天一把火烧光了他两人在世间的所有痕迹。

自那时起,我俩便成了彼此最亲近的人。

周末,我们会一起发传单。

四十度的高温,空气被锤炼得炙热,无法呼吸。

他心疼我,总是赶我去阴凉处休息。

一辆车因高温爆胎,车辆失控后侧翻,直冲我来。

我还未反应,赵嵩亭大吼一声,急速把我推离原地。

自己却被车身撞击,连滚好几下才停。

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条胳膊。

在医院,半夜听到他疼得嘶哈,我拥着他,心疼地掉泪。

他擦去我的泪,冲我龇牙笑,强撑着嘴硬:「我不疼,只要晚晚平安就好。』

我头扎进被子里,小声呜咽:「阿亭,胳膊断了,要是你再也不能画画,可怎么办?』

赵嵩亭用能动的那条胳膊紧紧搂着我。

「晚晚,别说一条胳膊,命给你都行。』

「只要你平安陪着我,我什么也不求。』

「不能画画算什么,我还可以做别的,三百六十行,我赵嵩亭总能闯出个名堂。』

那时候医院劣质的 84 消毒水那么刺鼻,我却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徐艺桃脸色灰青,从赵嵩亭身后走出。

她对上我质疑的目光,直截了当:「是,我承认,我就是喜欢嵩亭哥,我爱他!』

「我不在乎名分,我可以等,等你们分开,哪怕等一辈子我也愿意!』

她话说得荒谬,落在赵嵩亭眼中却变得坚定。

赵嵩亭把她轻轻拥进怀里,甜言软语:「桃桃,别说傻话。』

十一年间,我从未见赵嵩亭能对除了我之外的女孩子如此宠溺。

赵嵩亭从不缺人喜欢,他做事干练,长得又好。

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没少往他身边送人。

他从没动过心,处理得恰到好处,我很是放心。

没承想却被身边人挖了墙脚。

我不想做一个怨妇,却忍不了背刺。

看着泪水盈盈的徐艺桃,我语气冷淡:「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高声嚷叫!』

「一个小三,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过是打着情爱的幌子,破坏别人家庭,你有没有觉得你这样做很贱……』

「余晚!』赵嵩亭大声制止我,「够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

「说话不干不净,阴阳怪气。』

徐艺桃哭得更厉害了:「嵩亭哥,我就是喜欢你,没人能阻止我,爱上一个人难道也有错吗?』

赵嵩亭轻轻拍着徐艺桃的背,哄她:「乖,不哭,再哭就不漂亮了。』

她把脸埋在赵嵩亭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嵩亭哥,我真错了吗?就算有也是因为我爱你太深,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没有错,错就错在相见恨晚,彼此迟到了这么多年!』

她拍打着赵嵩亭的胸膛,想要一个回答:「我真做错了吗?晚晚姐为什么这么说呢?』

赵嵩亭轻轻抚摸着徐艺桃的脸颊,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他抬头看着我,镇定自若地说:「余晚,你和桃桃道个歉。』

我深爱了他十一年,可他现在却把我的自尊扔在脚下,任由别人踩踏。

我在想,是不是我一直以来的爱,都错了方向。

心渐渐变冷,失望太多不想再期望了。

我过来公司,本是想告诉赵嵩亭,我今天去医院做了病理检查。

医生初步诊断非良性概率更大。

可现在我不想说了。

眼眶涨得酸疼,有泪要涌出来。

我轻轻叹息:「赵嵩亭,我开始想念以前的日子了。』

我不再去看赵嵩亭什么表情,转身就走。

小腹又开始疼了,疼得我有些站不稳。

我借着裹紧衣服的势头,抵住小腹。

好冷啊。

不光是身上,心也像破了口子一样呼呼刮大风。

赵嵩亭开始频繁回家。

我起床自卧室走出,他正在厨房轻手轻脚摆弄早饭。

「你起来啦,我给你煮了早饭。』

他费尽心力想维护好表面的一片祥和。

「多吃点,你最近都瘦了,』他把一碗白粥放在我眼前,「我今天哪儿都不去,在家陪你。』

他连演戏都不想做得更真一些。

他明明知道我最喜欢皮蛋瘦肉粥。

那时候我们租住在月租 600 的老旧小区。

墙壁是没有任何粉刷装饰的红砖,地面则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我们不敢开窗户,因为尘土扬起能把我们裹得无法呼吸。

他却乐颠颠地每天挎着手提袋去早市同大爷大妈们疯抢。

皮蛋要市场最里面那家包着泥的皮蛋,肉丝要最新鲜的里脊。

米花翻滚承载着他的爱意,四处飘散。

我吃了好些年。

你看,他明明知道的。

他就是懒得和从前一样用心而已。

我坐在桌前,机械地把饭填进嘴里。

「嗡嗡……』

他手机一遍遍震动。

我看到来电显示,放下勺子。

「赵嵩亭,我给你一次机会。』

他愣住了。

到了如今这地步,我早就告诉自己该死心的。

我们两个共同走了十一年,生活的琐碎将曾经的美好照进现实。

我们的情分由浓转淡。

可就是这样,我也舍不下这十一年的旧情。

曾经的追逐也好,互相奔赴也好,一起走过这许多年,不是毫无希望。

谁又能说死心就死心呢。

赵嵩亭眼神里有一丝波动,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余……晚晚,你说什么?』

我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说,我给你机会。』

「只要你让徐艺桃离开公司,删掉与她有关的一切,我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赵嵩亭皱紧眉头,眼神里满是困惑。

他就这么舍不得?

「如果你觉得为难,我不会逼你。』

我站起来,离开餐桌。

就在我快要走进卧室的时候,他回答我。

「好。』

「那公司周年庆典……』

原来是有求于我。

公司的老客户都是那些年我和他一起打拼,积累下来的。

更有一些老板,是因为信任我才会和公司签单。

如果我没有出席周年庆典,岂不是对那些老客户不尊重?

在他们看来,我作为公司的重要人物,缺席这样的场合,无疑是对他们面子的践踏。

公司最起码会因此流失三分之一客户。

可是即便如此,赵嵩亭还是想了那么久。

我委曲求全给他机会真的值得吗?

今年的冬天真冷。

赵嵩亭体热,空调温度开得并不高。

冷意席卷小腹,疼得我想蜷起身子打哆嗦。

赵嵩亭把周年庆选在今天举办,确实有些愚蠢。

冬风凛冽,满天是灰黄色的浊云,寒流席卷,酝酿着一场大雪。

场地上只有寥寥几人,揉着冻酸的鼻头,不停地跺脚。

「晚晚姐!』

是李影。

李影是我学妹,她做事有条不紊,认真负责,我把她带进公司,小姑娘自己也很争气,短短几年就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了高层管理。

「晚晚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啦?』她拎着个立形牌子朝我跑过来,「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多穿些。』

说着,便摘了自己的围巾给我围上。

我把围巾往下拉一些露出脸,轻扬起嘴角:「我是成天宅在家,太无聊了,出来透透气。』

「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来得很早吗?』

李影皱眉,有些担心地说:「昨晚刮了一夜大风,昨天下班就发现写字楼上的公司 logo 有些晃动,我怕它掉下来砸着人。』

「这不赶紧早起,找了块警示牌。』

「临时找装修公司来不及,我把这牌子摆过去,提醒人们别往那处去,万一真掉下来,砸到人就不好了。』

公司有一个如此上心负责的员工,我真是很欣慰。

我半开玩笑地问她:「李影,你这么上心,赵嵩亭有没有给你涨工资啊!』

李影眼神有一丝躲闪,但很快又变得有些难过。

「晚晚姐,』她很快地垂下头,不敢看我,「赵总他,他……他和徐艺桃……』

「晚晚姐,对不起,是我没有替你看住赵总……对不起。』

我伸出手去抚顺李影翘起的头发,轻声安慰她:「傻姑娘,干吗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她低着头抽泣,声音一吸一顿:「老远我就看见你变得很瘦,我就是心疼你,晚晚姐,我一路看着你俩走过来,看你们这样,我难受。』

赵嵩亭答应我,会把徐艺桃清理出公司和生活,和我好好在一起。

他会做到的吧?

「没关系,人生无常,什么都会过去的。』

我安慰着李影,也安慰着自己。

周年庆典有条不紊地进行,在庄重的音乐声中,赵嵩亭上台。

悬挂在一侧的气球,被风吹得来回摇晃,五颜六色的布条也跟着乱舞。

赵嵩亭就站在其中致辞,一身西服穿得笔挺,五官俊朗。

那坚定的眼神就和我们结婚那天,他宣誓永远爱我,永远不离不弃一样。

手机铃声响起,公司周年庆典,熟识的人全在场。

谁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是一串座机号。

我猛地想起,病理活检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结果应该出来了。

我点点头,向台上的大家示意,然后走到远处接电话。

我的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仿佛要冲出胸膛,手指不自主地颤抖,手机都差点掉在地上。

一股莫名的恐惧让我全身紧绷,仿佛我正在面临一场命运的宣判。

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我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边先叹了口气,然后声音有点低沉:「是余女士吗?』

这声叹气,似乎要把我浑身的生气都抽走。

「我是王医生,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我死死地抓紧手机,身后雷鸣般的掌声仿佛与我隔绝,听得不太真切。

我艰难地开口:「我的检查结果,很不好吗?真的是恶性吗?』

那边又叹了口气:「唉,早点来公司治疗吧,还有机会。』

我一颗心像是被重锤击中,耳朵嗡嗡响,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身后突然变得很吵闹,还夹杂着众人的尖叫声。

「晚晚姐……快……』

好像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叫我。

李影疯狂冲我比画,让我看上面。

抬头一看,写字楼上的 logo 牌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掉下来。

刚才一心想着接电话,没注意,竟走到了此处。

耳朵里王医生还在苦口婆心,劝着我:「余晚,你病情发现还不算太晚,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还是有希望能好起来的。』

我转过身,想赶紧离开这地方,却在下一秒,顿在原地。

徐艺桃一直在我身后。

她什么时候来的?

她又听到了多少?

远处人们的喊叫声,越来越烈。

我看到赵嵩亭扔下手中的话筒,不要命地朝我跑过来。

就像那些年,他等在学校门口,见我下课,朝我跑过来一样。

他还是在意我的。

医院的消毒水真刺鼻,我揉了揉不太舒服的鼻子,顺手拿起一个苹果来啃。

最近很没有胃口,吃了一半的苹果扔在旁边,任由它氧化发黄。

我把赵嵩亭赶回公司处理堆积了一个月的业务。

现在病房里就剩我一个人。

我闭上眼睛养神,再睁开时,惊讶地发现屋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医院为了病人休息得更好,开门关门竟毫无声响。

「晚晚姐,我来找你。』

「我们聊聊好吗?』

清亮悦耳的声音带着年轻不服输的朝气。

徐艺桃帮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柜上,然后拉过一张凳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用没打石膏的那只手拿起水杯,小口啜着,内心如水般平静,泛不起任何涟漪。

「晚晚姐,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的背叛。』

徐艺桃是我一手带起来的。

她大三那年实习,来公司面试。

当时招聘的岗位需要候选人有非常丰富的实践经验。

而她不过一个实习生,没有任何实战经验。

我便把她 Pass 掉了。

到底是孩子心气,徐艺桃当场就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看起来楚楚可怜。

赵嵩亭看着她简历中的毕业院校,眼中冒出一点光,那是一所美术学校。

随后又翻了她的作品集。

赵嵩亭便给她开了绿灯,把人扔给了我,说相信我的带人能力。

没承想,她竟和赵嵩亭搞一起去了。

而现在,徐艺桃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来找我了。

「我是背叛了你,但你都看到了,那天 logo 标砸下来,他救的是我。』

「晚晚姐,嵩亭哥在意的是我,你放过他,成全我们吧。』

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哀求。

我平心静气,给他支招:「你自己去和他说啊,那种男人我已经不要了,是他内心有亏欠赖着不走。』

「那种男人,你怎么会爱上他?』

我问她,也问自己。

徐艺桃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爱他,这要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他哪里都好。』

年轻真好,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说情道爱。

小腹最近疼得越来越频繁,我打开抽屉,拿出药片就着水喝下。

徐艺桃小心翼翼问我:「晚晚姐,你到底是什么病?我那天听见你说恶性……』

我没接她话茬,自说自话。

「你爱上那种人也很正常,长得好,喜欢你的时候温柔体贴,又会疼人……』

这些话,如今从我嘴里说出,就像跟别人说我中午吃的什么饭一样平淡。

徐艺桃看着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晚晚姐,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很多年,经历了很多,也吃了很多苦。』

「可如果那时候是我陪在他身边,我也一样受得了。』

也许吧。

也许,我们之间真的是差了那一段陪他吃苦的时光。

徐艺桃不甘示弱,扬起那张漂亮的脸:「嵩亭哥说过,他放不下之前的旧情,无非就是时间长了,你们之间成了亲情,割舍不了。』

「他每次看见我画画,都会说,如果当年不是为了救你被车撞,他会和我一起画很多很多的画,办很多很多场画展。』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后悔。』

心口细细密密地疼,冰冷沿着石膏侵袭全身。

我咬着牙,硬挤出来两个字:「你走。』

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拉过被子蒙住头,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被石膏裹缚着的腿和胳膊冷得像冰。

心如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千万根针在刺扎。

原来,生不如死是这种感觉。

倒不如死了干净,所有的债都一笔勾销。

听李影说,赵嵩亭找我找得快疯了。

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拆完石膏的那天,我偷溜出医院。

我回到了我们以前月租 600 的小房子。

当初公司稳定之后,我们搬进了新家。

我便偷偷联系房东,把这间屋子买了下来。

我是个念旧的人,想着给自己留个念想。

没承想,这么快,便用上了。

王医生给我打过几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治疗。

我很果断告诉他,我说,我不治了。

他一开始还总劝我,说其实还有机会治好的。

他的语气一次比一次诚恳,劝我千万不要错失治疗时间。

被我果断拒绝几回之后,他就不再打电话来了。

现如今,终于是完全错失了吧。

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就连世间唯一牵绊的爱人也走了。

十一年啊,一个人能有多少十一年呢?

他给了我十一年的鲜活日子,又生生将自己抽离,丢下我。

我很胆小,也很懦弱。

我没有勇气面对化疗带来的巨大疼痛,也没办法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我反倒觉得这个病是我的救赎,它能让我解脱。

我拎着手提袋走进赵嵩亭去过无数次的市场。

市场装修整顿过,不再像之前三五家店挤在一起,门头高低错落。

如今的市场,井井有条,食材按照品类分了区,店招牌统一是白底红字。

那些熟悉的面孔也不见了。

不再有人呦呵,不再有讨价还价的喧闹声。

流年往事,物是人非。

小区门口,几个小孩在玩鞭炮。

我才后知后觉,要过年了。

我快过生日了。

上了四楼,才发现家门口有个人影。

赵嵩亭坐在房门前,手里攥着几张纸。

见我回来,他噌地一下站起身。

「余晚,你……你回来了。』

他满脸胡须,脸庞消瘦,声音低哑,看来最近过得并不好。

我打开门进屋,他赶紧接过我手上的袋子,跟着进了屋。

他径直走向小厨房,其实也不能算厨房,毕竟只有一间小屋子。

这里除了卫生间,吃饭、睡觉,全挤在一处。

我看到他放在一边的那几张纸,是我的检查报告。

看来是知道了我的病情。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屋里的灯光昏暗,照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柔和。

是我记忆中看了无数遍的模样。

我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问他:「怎么找过来的?』

赵嵩亭身形一顿,声音嘶哑地说:「在家里翻到了房子的购买合同。』

「晚晚,你再等会儿,我马上就做好饭了。』

饭菜很快就做好。

赵嵩亭搬过立在一旁的折叠桌子和椅子,坐下来。

屋里的家具很简单,一张桌子,椅子,再没其他。

他把一碗皮蛋瘦肉粥放我面前,香味四溢。

我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变味儿了。』

赵嵩亭立刻起身,着急地说:「我再去做。』

我夹了一口土豆丝:「不用麻烦了,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粥。』

赵嵩亭顿住。

他红着眼眶,满脸恳求:「晚晚,跟我回家吧,我们去治病。』

我摇摇头。

他急忙忙想来拉我的手,我躲开:「你别碰我。』

「你不是爱徐艺桃吗?干吗还要来找我?』

赵嵩亭绝望地闭上眼睛:「晚晚,是我混蛋,是我的错,你别任性,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回了,赵嵩亭,你听不懂吗?我说不回去了,救不了了。』

我盯着他,看他的泪一滴一滴砸到碗里。

何必呢?

他再开口,声音带了些苍老的悲凉:「我不能没有你,我知道错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我想告诉他,我们没有以后了,可我懒得跟他一遍遍废话。

「我会弥补你的,晚晚,你不要离开我,你给我时间让我好好陪着你,求你了。』

不是我不给他时间,是我没有时间了。

弥补我?

好让自己在剩下的日子里心安理得和别人在一起?

不,我原谅不了。

赵嵩亭开始每天都过来找我。

我的房子很小,就一间屋子,睡不下两个人。

他的豪华 7 系车停在小区门口很是乍眼,邻居们议论纷纷。

我说,别让我在最后的日子还受人非议。

他再来时,换了一辆二手的小 Polo。

和当年我们那辆车一模一样。

我裹着大衣,坐进车里,对他说:「我想要去看看北方的海。』

赵嵩亭很是错愕:「晚晚,你不是最怕冷吗?』

「是啊,以前我怕冷,错过了很多美景,现在都快死了,还怕什么呢。』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

我上路便睡,睡醒吃止疼药,赵嵩亭不眠不休带着我去向最北方。

以前公司刚创立的时候,我总抱怨他没时间陪我出去玩。

他总是说,等公司稳定后,他就陪我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他还说,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急于一时。

「以前你总说,日子还很长,没想到,我们在一起不过十一年而已。』

赵嵩亭抿着嘴不说话。

完成将死之人的愿望,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让剩下的人心里好受些罢了。

止疼药作用的药效已经微乎其微,我窝进座椅里,按着小腹,对他说。

「回去吧,我不想去看海了。』

我骗了赵嵩亭,我说,只要他给我半个月的清静日子,我就考虑跟他回去治病。

他满怀希望地回了公司。

我当然要骗他,我这个病死的时候,脏得要命。

我不想被他看见。

我感觉我撑不到生日那天了。

回到我的小破屋,我摸索着墙上的红砖。

红砖上还有当时我们在这里住时胡乱画的字迹。

「许多年后,我们坐在公园里,我的身边还是你。』

「这个世界上,当然有很好的人,余晚就是那个最好的人。』

「赵嵩亭永远是晚晚的,晚晚在,我就在。』

「……』

多讽刺啊。

我去市场里买了一桶油漆,站在椅子上,把这些字一点一点全部遮住。

我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可惜我最近吃不下东西,瘦得厉害,最小码都有些大。

我还买了游戏机,其实我一点都不爱学习,不爱管理公司。

我喜欢玩游戏。

以前不过是为了我们能过得更好,我拼命学习,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

痛快玩了几天,我感到越来越疲惫。

我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设置了定时发送的短信给赵嵩亭。

我不想我死后很久才被发现,我不想让我心爱的小屋子充满腐臭味。

我没想到赵嵩亭也骗了我。

他竟然来找我了。

我想要安静地离开,但他连我最后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

赵嵩亭撬开我的锁,闯进我的小屋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飞奔过来,俯下身抱住我:「晚晚,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骗我!』

我感觉活气从我的身体一丝一丝抽离。

「没事的,没事,别怕,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你不要怕。』

这些年看惯了赵嵩亭的运筹帷幄,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如此慌乱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一句:「我不去。』

感觉有血从身体里慢慢溢出。

我在这世上,仅剩赵嵩亭这一个有情感纠葛的人了。

虽然他背叛了我们的感情,但我还是想和他好好告个别。

「赵嵩亭。』

我轻轻地笑起来。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回到念书那会儿,那时候的你特别好,那么多人追你,可你只喜欢我。』

「你脾气不好,对谁都爱答不理,唯独会听我的话。』

「妈妈去世的时候,你安慰我,说会和我爸一起照顾我。』

「后来,我爸也走了,你搂着我说,你会永远爱我,永远陪着我。』

我的泪涌出来,糊了一脸,赵嵩亭也跟着默默掉泪。

「你当初说喜欢我,我便和你在一起了,我相信你会好好爱我。』

「后来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心疼你,我想我们早点攒够钱结婚。』

「我不知道会发生那件意外,让你再也不能画画,我那时就想,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赵嵩亭哭出声响,一遍一遍帮我擦着眼泪。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你对我一直都很好,在这个房子里,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在墙上写字。』

「后来,你拼命赚钱,满身傲气的你在酒桌上曲意逢迎,都是为了给我更好的日子。』

「酒桌上有老板向我示好,你拼着不合作也要把人家揍一顿,你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

我停下来歇息,把陷进甜蜜回忆里的自己揪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就变了。』

赵嵩亭呜咽着求我:「晚晚,别说了,别说了,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停,我要让他和我一样心痛。

「你开始说公司忙,回家越来越少,我从来没怀疑过你。』

「直到我第一次从医院出来那天,徐艺桃给我发来消息,我才知道。』

「我一直在问自己,你怎么就喜欢别人了呢?是我变丑了,还是做饭难吃呢?』

「那天公司的 logo 砸下来,你拉开徐艺桃的时候,我就决定这病我不治了。』

「你守护了我那么多年,我也爱了你这么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

「阿亭……我们怎么就走散了呢?』

说到最后,我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赵嵩亭痛哭失声:「晚晚,我没有……我没有不爱你……』

他的声音好遥远,我却不想费劲去听了。

我这一辈子,就爱过这一个男人。

希望他带着痛苦一直活下去吧。

缓缓闭上眼睛, 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了。

番外:

余晚是在赵嵩亭的怀里一点点变冷的。

赵嵩亭看着屋内红砖墙上的白色油漆,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写了什么。

他发疯似的, 拿手扣了一层又一层,扣到指甲脱落,鲜血直流, 也不觉得疼。

最后是助理上来把他打晕,送去医院。

从医院醒来后,他疯狂挣扎, 他不相信余晚就这么离他而去。

「我的晚晚怎么可能会死?她肯定在家包好馄饨等我回去吃呢。』

「我们每年都会一起吃馄饨的,今年的还没吃, 她肯定是在家等我呢。』

赵嵩亭变得越来越恍惚, 听见门响,便会问:「是晚晚回来了吗?』

谁都不敢吭声, 也不敢说余晚早就不在了。

赵嵩亭开始吃安眠药,他说,晚晚在梦里等他,他要去见晚晚。

公司的老客户们, 听说老板娘余晚去世,接连解约。

赵嵩亭也不在乎了, 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公司一天不如一天,员工走的走, 散的散。

余晚生日那天,外面下起了大雪。

赵嵩亭不吃不喝, 在办公室坐了一天。

徐艺桃端着一碗粥过来, 他连看都没看,全泼在徐艺桃脸上。

「都是因为你, 都是你,晚晚才会离开我, 我现在找不到她了,都怪你!』

徐艺桃呆坐在一旁,带着满身的米粥看赵嵩亭发疯。

「我找不到她, 她连我梦里都不来了,是不是你,你把她藏起来了!是不是!』

徐艺桃从没见过这样的赵嵩亭,她吓得节节后退。

她喜欢的是那个高高在上, 指挥若定却为自己耐心擦药的赵嵩亭。

不是这个疯子。

她吓得站起身想逃, 却被赵嵩亭一把揪住。

「我猜对了, 是不是,你真的把晚晚藏起来了!』

赵嵩亭死硬拉扯着徐艺桃朝外走去。

徐艺桃尖叫起来, 赵嵩亭嫌她烦, 朝她抽了几巴掌, 又带着她往前走。

赵嵩亭一直觉得余晚在和他玩捉迷藏。

他好像看到他的晚晚了。

一路到了天台,徐艺桃拼命挣扎, 抓伤了赵嵩亭。

赵嵩亭不耐烦, 直接把她打晕。

阳光斜斜地洒在天台台阶上, 赵嵩亭觉得他的晚晚就站在那里。

他拉死狗般拉着徐艺桃,站上那台阶。

「你再也不能影响我和晚晚了!』

说完便把徐艺桃先推下了楼,很久, 才传来嘭的一声。

赵嵩亭心口就像被充了气,满满地膨胀起来,那是很久没体会到的幸福感。

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